第5章 祖先的抛弃

十分钟以后，老罗和村中几个年长的村民围坐在屋里，六七杆大烟枪熏得屋中烟雾缭绕。

在老罗苦口婆心的劝说下，一些村民终于同意回家等消息，只留下几个脑筋活泛的一起商量对策。

可是更多的人依旧守在老罗的院子外面，沉默地期待着老罗的好消息。

我严格来说并不是村里的人，可老罗还是把我带进屋，参加这场重要的“会议”。

等到众人的心情渐渐平复下来，有人开始重新叙述当下的困境，我才知道事情的经过。

由于我和老罗回村最晚，就在我们被困老槐树下的时候，很多村民已陆陆续续返回了罗家村。

可也就在不久之后的晚饭时间，诡异的一幕出现了，村里民户开始此起彼伏的呼唤家人回家吃饭。

起初大伙儿并没有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随着叫喊的声音越来越多，那些以为家人只是出去串门的村民们开始慌了，纷纷奔走出来互相打听消息。

并且当他们发现，一向在村里拿主意的老罗居然也没回来，这下终于炸开了锅。

找不到老罗，只能自己筹谋，有人就想出一个笨办法——派人出去找！

于是一批又一批的青壮年被派了出去，却仿佛石沉大海，再也没有音讯……

与此同时，忽然有个骇人的猜想在人群中悄悄蔓延开来：疯女子的鬼魂回来报复了！

我一边倾听着众人的叙述，一边观察着老罗的神色。

出乎我意料的是，老罗并未表现出丝毫的焦虑与紧张，始终平静地听着，看上去一副成竹在胸的样子。

大家看他这副模样，紧张的心情也渐渐消失，开始你一言我一语地补充，仿佛不是在讨论生死攸关的大事，而是在开村支部的茶话会……

似乎只有我察觉到，不到半个小时的时间，老罗的脚下就已经多了十几个烟头—

老罗的内心其实充满了焦灼和不安。

也不知多久，说话的声音越来越小，最后所有人都看出了老罗的反常，没有人再说话了！

刚刚才消散的紧张气氛再次笼罩了这间屋子。

一种令人焦躁不安的沉默终于降临，众人总算感到了真正的恐惧。

又过了几分钟，突然有个五十多岁的中年人站了起来，颤抖着声音叫道：“罗支书，贾瞎子是不是没回来？”

余下的人忍不住推开门向西屋望去，果然，贾算人的房间从外面锁着——那个精明的算命人，跑了。

十村八店最精通鬼神阴阳的贾算人跑了，谁都猜得到这意味着什么！

老罗低下头，长长地叹了口气。

众人脸色变得十分难看，屋里再次陷入了可怕的沉默。

这时我看了看表，时间已经是晚上十二点多了。

老罗也恰好抬头看了一眼墙壁上的挂钟，突然一拍大腿，当机立断地说道：“请老族长出来，祭祖！”

一听这话，众人哗啦啦全都站了起来，神情之中都露出惊喜之色，显然这“祭祖”引发了他们的希望。

当即有个人冲了出去，冲着守在门外的村民们大喊：“请老族长啦！”

那人一边呼喊一边飞奔，很快去得远了。而老罗家的院子外面，却响起一阵阵骚动，很多人都在互相重复着“请老族长了”、“祖宗保佑”这些话……

我也是这才知道，罗家村竟然还有个神秘的老族长……

十二点四十五，一天走了近七个小时的山路，又开了一个漫长而压抑的“座谈会”，我的体能已经接近崩溃的边缘。

可我的精神依旧是亢奋的。

原因是在村中心的八卦井边，一位披着棉衣、拄着拐杖的老者，正独自伫立在黯淡的月光下，罗家村那个神秘的老族长，终于被请出来了！

村民们似乎对这个凌驾于全族、在精神上有着至高无上地位的老人，充满了敬畏之情，人们虽然恭敬地围在老族长的四周，可大家无不避得远远的，年纪小的孩子们小心翼翼地缩在父母的身后，甚至不敢对老族长对看一眼。

可是在我看来，那不过是一个八十多岁、头发已经全白的瘦小老人，或许一阵大风刮来，这位年迈的老人就支撑不住自己的身体……

忽然我感到有双小手紧紧握住了我的右手，我一愣之下，低头看去，发现是个八九岁的小男孩，名字好像叫做罗士民——这小家伙和罗叔是一个辈分的。

一想到这里，我便忍不住笑了起来，左手摸摸他的脑袋，低声问道：“你怎么来了？”

罗士民天真地笑了笑，回答我说：“俺妈说了，要拜老祖宗，明天不用上学。”

我又是一愣。

明天……

如果还有明天的话，为什么不用上学呢？

罗士民见我不说话，便又问了一句：“段老师，明天真的不用上学吗？”

我定了定心神，才看着他那双明亮的小眼睛，认真地对他说：“不管什么时候，不管在什么地方，都要学习，知道吗？”

罗士民似懂非懂地看着我，终于点了点头，脆生生地说：“知道了，段老师！”

我的心里涌起一阵欣慰，多好的孩子啊！

这个世界上，只要还有这些纯真无邪的孩子们，就永远不会丧失希望！

就在我感慨良多的时候，几个青年已经开始在井边搭台，简单地说就是两张方桌对拼，铺上一面素白的桌布，摆好一排牲口贡品、白蜡烛、香炉等物。

本来一切看上去都井井有条，可随着两名男子扛来一面一人高的牌位，那牌位上写着几个烫金的大字：罗氏先祖神灵尊位！

可当那牌位放在供桌上的时候，诡异的一幕发生了！

那排位刚刚上桌，原本静静垂在桌边的桌布，突然无风而起，原本放得很稳的两支白蜡一掀而倒，众人立刻发出一阵惊呼，当即有一些人吓得跪拜下去，口中不停念叨着什么。

我偷眼看了看老族长，却见他纹丝不动，仿佛根本没有看见刚才的那一幕。

负责搭建供桌的几人顿时额头见汗，一个劲儿地向祖宗告罪，这才重新将白蜡扶起。

好在这一次平安无事。

其中一人掏出打火机，准备点燃蜡烛，可他“嚓嚓嚓”打了半天，那打火机只冒火星，却不见火焰。

那人忙活半天，急得满头大汗，却始终点不燃那两支蜡烛。

这时老族长终于动了，只见他手中拐杖狠狠一顿，怒声喝道：“不中用的东西！”

说来也怪，老族长话音未落，只听呼的一声，那打火机终于冒出笔直的火焰来。

很快两支蜡烛和三根线香都被点燃，点火的人长吁了一口气，抹了一把额头的汗水，在老族长凌厉的目光下，惭愧地退了下去。

我特意在人群中找到老罗看了一眼，见他缩在人群里，就像所有村民一样，围着老族长和供桌附近的那片空地，完全变成了一个毫不起眼的信徒。

在这种貌似庄严的仪式和足具威严的老族长面前，老罗不再是支书，不再是罗家村的领导人，也不再是那个充满雄心抱负，要为罗家后代带来希望的英雄。

他就是一个普普通通的罗氏子孙……

在经历了一番波折之后，仪式，终于开始了。

只见老族长拄着拐杖，缓缓走上两步，所有人的目光都随着他移动，虔诚而敬畏地注视着他的动作。

老族长忽然解开衣襟，敞开棉衣，迎着那罗氏先祖的灵位大声呼道：“罗氏先祖在上！保佑……”

可是就在此时，那面牌位突然剧烈晃动起来，白蜡烛也随之左右摇摆，两团火苗呼呼晃动着，似乎随时都将熄灭。

老族长停止了动作，他目瞪口呆地望着眼前的景象，已惊得呆了。

所有人都惊呆了。

牌位的摇晃却丝毫不曾停止，反而越来越剧烈，蜡烛的摇晃幅度也越来越大，终于，左边那支蜡烛首先扑通一声摔倒，刹那之间右边那支也应声而落。

人群中立刻响起一阵充满恐慌的惊呼，就连我也情不自禁地张大了嘴，不由得屏住呼吸。

突然间两团火苗从蜡烛上呼地蔓延开，整张桌布顿时熊熊燃烧起来，还没等众人有所反应，火势已经迅雷不及掩耳地蹿上了那面牌位，罗氏先祖的牌位眨眼间包裹在了熊熊烈火之中！

所有人都瞠目结舌，现场除了火苗燃烧的声音，已经再没有半点响动。

人群中，不知是谁忽然喃喃地说一声：“老祖宗抛弃咱们了……”

他的声音并不大，可在这种静得可怕的环境中，几乎每个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老族长依旧站在燃烧的供桌前，保持着之前的姿势，火光的映照之中，几缕白发随风飘动着，显得愈发苍老而枯瘦。

人群中开始响起零零星星的哭泣声，起先只是两三个女人，紧随其后的是她们的姐妹、孩子，最后几乎所有人都嚎啕大哭起来。

我忍不住低头去看罗士民，这孩子咬着嘴唇，似乎在强忍着，可两滴泪水依旧不争气地划过脸庞，落在了衣领上。

我四下望去，许多人已经瘫坐在地上，捶胸顿足、与周围的亲人抱头痛哭。

我知道，这就是绝望。

不过，还有两个人始终沉默而坚强地站着，一个是老族长，另一个，就是老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