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八面山往事

我已经忘了，这场仪式究竟是几点散去的。

我只知道，老族长最后在几个青年的搀扶下回了家。

我没有回到“学校”里，我跟着老罗浑浑噩噩地回到他家，我们两人就在黑夜中相对无言。

我已经不再试图为我看到的一切，寻找一个依据或是道理——这个世界上，本就有许多事，是没有道理可言的。

屋里是黑暗的，只有老罗手指尖的那点星火，他在不停地抽着烟。

又不知过了多久，老罗转眼望了望黑洞洞的窗外，叹息着说：“现在应该天亮了。”

我矍然一惊，抬手看看表，居然已经上午七点半了。

可外面的天空依旧是黑暗的，就像漫无止境的长夜，已经吞噬了所有的光明——这个白天，

还会不会来了？

我把这个问题问向老罗。

老罗苦笑一声，说道：“天已经亮了，只是罗家村里看不到罢了……”

“为什么？”

我虽这么问，可心里已经隐约猜到了缘由。

“一个想要复仇的人，已经很可怕了；可一个人为了复仇，把自己变成厉鬼，那便不止是可怕而已……”

我沉默无言，过了一会儿，我再次问出那个困扰我许久的问题：“到底什么是‘阴灵祭’？”

或许是老罗觉得，已经没有再瞒我的必要，于是他淡然说道：“我先给你讲一个故事。”

故事发生在三百年前。

当年的罗家村，还是一块风水宝地，村子周围有八座山峰，合成“八面山”。

这八座山的布局可谓严丝合缝、恰到好处，刚好将此处围成一个藏风聚气的宝地，甚至改变地脉，潜移默化之间，在山洼的最深之处，自然生出一口老泉。

那一年四境大旱，丰北周边数百里一片荒芜，所有河流全部断绝，地下深挖十丈都不见滴水，渴死饿死者不计其数。

可怪就怪在这里，如此大旱之年，罗家村所在的这片山洼却始终水源充足，究其缘由，就是那口天赐的老泉。

大旱一连持续了三年，好在丰北来了一位据称能够兴云布雨的道师，接连开坛做法十六天，终于为丰北求得一场久违的甘霖。

丰北得救，可是八面山中的村民们却一天天愁眉不展起来，因为老泉开始枯竭了。

于是已经习惯了依赖老泉的村民们，凑齐重金，请来那位名叫黎道人的道师，请他做法，令老泉起死回生。

于是黎道人欣然前来，先命人在老泉四周，用老城砖围成一座八卦井，并在城砖上刻下“辛酉水风井字符”三十六道。

施法结束之后，老泉果然再度焕发生命，晶莹的泉水重新注满了这口新砌的八卦井。

可是，黎道人说道：“此泉虽活，只可保得三年，三年后将永远枯竭，滴水不存。”

于是八面山的村民们慌了，他们再度祈求神仙一般的黎道人，求他再施法，将老泉的生命延长下去。

可是黎道人摇摇头，说别无他法，除非动用一项禁术。

老罗说到此处，便抽了两口烟，不再说下去，而我已经猜到，这项禁术，应该就是阴灵祭。

果然，老罗歇了一会儿，继续说道：“这个禁术，说来十分残忍，就是取来八名刚刚夭折的孩童尸体，投入井中。刚刚死去的人魂魄不灭，黎道人就趁机将这些孩童的阴灵，永远禁锢在八卦井中，并令其痛苦折磨，却永世不能超生！”

“这是为什么！”

我几乎跳了起来，对这种惨无人道的做法十分愤慨。

这不仅因为阴灵祭的手段残忍，还因为施这禁术的前提条件——八名刚刚夭折的孩童尸体！

试问，要从哪里同时找来八个刚刚夭折的孩童？

只有一个办法，那就是找来八名活生生的孩童，同时杀死……

虽然这事发生在三百年前的封建社会，我听了之后，依然不寒而栗。

老罗苦笑摇头，解释道：“这么做，是要激发小鬼的怨气，引动地水。地水属阴，地下的水脉在这种强烈怨气的引导下，就会自动改变路径，汇聚到八卦井来。”

我总算是明白了，为什么疯女子的梦中，她的孩子会喊痛；为什么她要恳求老罗和贾算人，让她的孩子死去投胎……

自己的孩子在被不生不死的折磨，自己却无能为力，她又如何不疯？

我犹豫良久，终于又问道：“那疯女子的孩子，是谁投入井中的？”

“是老族长……不，是我们所有人！”老罗叹了口气，“现在国家不允许搞这些歪门邪道的东西，更不可能为了祭祀而残害孩子，所以罗家村已经几十年没搞过‘阴灵祭’了。”

“可是两年前，八卦井里的水位突然越来越低，眼看着就要干涸，恰好这个时候，疯女子刚出生的孩子，死了……”

我明白了老罗的意思——孩子反正死了，埋在土里，和泡在井里还不是一样？

对活人来说，这或许的确没有任何区别，可是对那个死去的孩子、对孩子的母亲，这未免……

太过残忍。

“那口井，究竟有什么用处，非得这样做？泡着尸体的井水，你们也能喝得下去？”

我忍不住大声质问着老罗。

老罗的神情显得非常痛苦，他抱着头喃喃地道：“不，那井水不是用来喝的，那是八面山风水的阵眼，只要八面山的风水保住了，罗氏的子孙就能永世昌盛下去……”

我顿时无言。

这个理由，对一个家族来说，似乎真的是冠冕堂皇，对一个家族的族长来说，也的确足够付出一切了。

“可是这对死去的孩子来说，太不公平。现在你们也要遭报应了！”

面对我的责备，老罗再次低下了头，他痛苦地说：“我知道，我知道。我早就意识到了这一点，所以我千方百计办起学校，请来老师，就是为了让我们的后代能够忘记这些罪孽，走出八面山去……”

我相信老罗说的都是真的，我也相信他的诚意和良苦用心。

我已经不忍心再责怪这个痛苦又肩负重任的中年人。

我又望了一眼黑洞般的窗口，沉声问道：“罗叔，既然你和贾算人都有阴阳本事，那你就没有一点办法破解眼前的困局？”

老罗缓缓抬起头，郑重地说：“有，我有一个阵法可破此劫。不过我多年不练，道法已经荒废了，所以只能维持几分钟的时间……到时候你想尽一切办法，带孩子们离开！”

我一惊，忙问：“那你自己呢？”

老罗坚定地摇摇头：“我不能离开阵法，所以我是注定走不了了！”

我无法再多说什么，只能用力点头。

老罗见我答应，便从衣兜里取出一本泛黄的羊皮册子，交到我手上。

还没等我仔细翻看，老罗就用嘱托后事的口吻对我说：“这本《昆仑书》请你帮我一并保管……”

接着，他便向我讲起这本羊皮册子的来历。

“你也知道了，我和贾算人都是阴阳先生。其实这是一般世俗的称呼，我们道门中人大致分为两种，一种是道师，擅长相面批命、推算风水，传说学到极处，有逆天改命之能。贾算人就是道师，之前提到的黎道人，更是其中翘楚！”

“而我属于另一种，也就是道将。道将的使命是诛邪除祟、维护天道纲纪，其下又有术、器、符、阵、望五派，详细的不必多说，你只要知道，我是昆仑望派，学的是观天望气的能力。我能望气，也就能找到对方稍纵即逝的破绽……”

我明白了，老罗的意思，就是他能在万劫不复之中找到一条生路，让我在那女鬼弥补破绽之前，带着孩子们逃出生天。

“那你刚才怎么说要布阵？”

老罗道：“我们罗家村是个八卦村，也就是个天然的阵法。到时候我借用齐云阵派的反八门，开景门给你逃生。只要你一出景门，那女鬼必然察觉，不过它在抓你之前，一定会先来杀我，我能争取到的，最多只有六分钟的时间！”

时间仓促，来不及更多解释，老罗教会我两个简单的法术，都是源自茅山术派，一个是纸人傀儡之术，一个就是回来时用过的，烛照阴阳之术，随后便将如何行动，走哪条路线，出村后如何行动一一交代清楚。

“对了，”老罗像是突然想起什么，说道，“你把大花猫带着。”

说完一看时间，正好九点整，我们便分头行动。老罗去八卦井边布阵，我则带着大花猫，挨家挨户去集中学生。

那只猫好像听见了老罗的话，我一出门，它就跳下炕头，不远不近地跟在我的后面。

可是等我被第一家人赶出门外的时候，才发现一个重要的问题——没人肯在这个时候，把孩子交到我这个陌生人的手上……

这怎么办！

老罗给我的时间只有短短的二十分钟，也就是说，二十分钟之后他就要发动阵法，到时候不管我有没有带上孩子们，也都只有六分钟的时间离开村子。

我不禁抬眼看了看表，九点零四分。

焦急和慌乱的情绪顿时笼罩在我的心头，我无计可施之下，只好再次壮着胆子向下一家走去。

可是还没等我走到第二家门口，突然有道淡淡的红色影子，从我的眼前一闪而过。

我忍不住转头望去，等我看清楚那个东西之后，头皮顿时轰地一下，炸了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