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懦弱而已

精神摧残和肉体摧残哪个痛苦最大？

答案是加起来最大。

林一诺此刻正体会着肉体与精神的双重摧残。

半柱香的时间过去了，但林一诺却觉得分秒如年。

净空咒正反向笼罩于他的肉身周围。别人眼中，他仍不省人事地躺着。但他的元神对周遭一切心知肚明。

他现在被无数条金色咒文牢牢缚住，这些咒文像长满倒刺的荆棘，螺旋收紧，凌迟一切，循环往复。林一诺以为失去意识，或可轻松些。但事态发展如浪行滩涂，后浪总会将前浪拍死在沙滩上。

失去意识后，他脑中不断闪现末世道门界中的经历，至情至性，却又哭笑不得。

比如十岁时，他在假山后看见一个身材魁梧的男人，单手扼住了他娘的喉咙。“咔嚓”清脆声传来，娘亲的身体如断了线的风筝，双脚在空中轻盈荡漾。他恨不得立马冲上去，杀了那个灭他满门的男人。但瑟缩发抖的身躯却出卖了内心的懦弱。只能死盯着黑衣男子，对方也似感觉到了身后的视线，转头看向他，谁知一张熟悉的猫儿脸出现在自己眼前。他瞬间清醒，凌迟之痛再度袭来，

再比如，茅山断臂涯的山洞中，他与舒然正在秘密修炼，洞室内馨香弥漫，两人只着里衣，相对而坐。篝火中柴枝噼啪作响，微醺的火光勾勒出少女妙曼的身姿。彼时他已是个血气方刚的青年，如此暧昧情景，难免胡思乱想。就在他满脸赤红，下腹灼热，隐有撑伞之势时。突然走火入魔，一口鲜血喷出三尺。“阿诺！没事吧！”耳边关切之声响起，林一诺想安慰一下对方，迎面竟又是那张面带讥讽，最熟悉不过的猫儿脸。

再度醒来，他忍无可忍，大喝一声：“吖的！你有完没完！”

一旁的狻猊老神在在，打了个哈气：“我以为这种方式能让你轻松些！”

“我被你的低级趣味搞得伤上加伤！嘶！”咒文收紧，剧痛袭来，但不妨碍他灵机一动，“十头老虎，十头豹子怎么样？”他使出了对付狻猊的惯用手段，谁让人家喜食虎豹呢。

“利益是人性的杀手锏，我是龙种，没有人性这种廉价的玩意儿！”随后某狻一本正经地坐地起价：“五十头老虎，五十头豹子！”

“成交！”林一诺立马拍板，以防对方再狮子大开口。下一秒，林一诺龇牙咧嘴地作死道：“我说你能不能痛快点！一寸光阴一寸金啊！”

“这不是在预热嘛！不然，我怕你受不了接下来的！”狻猊正色道，金色咒文加速旋转，“你可忍着点儿！”

“钝刀割肉…更…疼！”林一诺再度失去了意识。

忽然，夜空中天雷阵阵，乌云滚滚，闪电如刺客般于云雷之间急速穿行，杀气凛冽。狻猊高举右手，威力巨大的闪电竟被引至食指爪尖，然后压缩成樱桃大小的光球。待指向林一诺的眉心，闪电如离弦利箭，释放出先前的压抑，一股脑儿奔向目标。

一诺的元神仿佛感应到了前所未有的危机，眉心爆发出刺眼夺目的光芒。一颗晶莹剔透的宝石从中析出，带着无比强大的决绝保护住身后的一切。最终粉身碎骨，化为点点星光，如雨滴般轻轻落下。痛，却没有说话。

“呼儿！总算是逼出来了，丫头你这锥心泪，非七情六欲不可催析啊！”狻猊嘘了口气，但神情却丝毫没有轻松少许：“希望你别辜负了她的一番心意啊！”

这次林一诺的元神进入了陌生的场景中。

他悬浮在一片平静诡异的湖面上。湖面一分为二，上阴下阳，黑白分明。

林一诺站在至暗面。黑，铺天盖地。冷，无边无垠。

突然，有雨滴悄然飘落，打在他浓密适宜的眉毛上，划过苍白的脸庞，滴落湖面。他摸了下脸上的湿润，绵腻腥甜，是血。一滴，两滴，连点成线。他有些愕然地看向水面，眼中倒映出一张满脸血泪的面容。

“是谁的血？”无人回答。

湖面至阳的部分强光乍现，继而出现的画面林一诺很熟悉。

帝冥如丧家犬，四处逃窜，一股咒力袭来，他摔倒在地，不甘地匍匐前行，苟延残喘。又一道凌厉的咒文套住了他的脖梗。对死亡的恐惧冲昏了帝冥的头脑，最后挣扎道，“我爹是首尊，杀了我，你就不怕整个道门界的追杀吗？”

“舍得一身剐，敢把天尊拉下马，你敢凌辱她，就要承受我崩天坼地的怒火。”林一诺击碎了帝冥的脑袋，摧毁了他的元神。林一诺白袍下摆擦拭着手上血迹，自言自语道：“追杀吗？求之不得！”反正他已经失去了存在的意义。

至暗部分的血线汇聚成潺潺小溪，如有生命般贴着湖面画着些什么。

透过血色图案，林一诺看见了另一番景象。

灵宝派，漫天血光。最后被杀死的人，是平时最爱缠着林一诺比剑的外门弟子。死亡来得太突然，年轻的生命在走到尽头时，甚至还来不及问句为什么，然而到死都没合上地双眼，却直勾勾地追问着眼前人。

为什么？因为一切都没有存在的意义了。

血溪泛滥成江河，波涛汹涌，气势磅礴，描绘图案的速度快了不少，瞬间已完成了大半。林一诺隐约能够看出这是个阵法，却不知它的作用。

他感受到脚下的力量正在疯狂滋长，而力量的源头令他很不安。

画面再度改变。这次是灵山派，小隐观。物事依稀，但氛围不同往日，林一诺的不安更为强烈。

舒然抚摸着一柄雕刻精细的银簪，嘴角露出久违的笑容，眼神恍惚地扫过屋内每个角落，最后集中在榻上。一个浑身是血的男人正躺在上面，是林一诺的尸首，已人神俱灭。

“你想好了?”身后传来了低沉浑厚的询问声，声音不大，却振聋发聩。

“嗯！”舒然潇洒决绝地看向身后供案。

供案上摆着一个铜制半旧的狻猊出香炉，一团黑影笼罩在香炉上，威压四射。

“狻猊，他舍弃信仰、自尊、立足于世的名声，不过是为了护住我这个没用的师傅。如今又为了我落得个人神俱灭的下场。他是我唯一的弟子。为他，我心甘情愿。”

“不是的！”林一诺在至暗面大声喊道，但湖对面的人却听不到丝毫。

“只是弟子？”狻猊语重心长地问道。

“只能是弟子！”舒然觉得自己已受辱，一身功力尽废，父仇难报，她不会苟活，又有何期待。

“有福师徒享，有祸师傅扛！”说话声语气坚定。

“救他，光还我金鬃围可不够？”

“不只是金鬃围。”

舒然一言既出，黑影顿时兴奋激动起来，看向舒然的眼神尽显贪婪慑人。

“不惜献出十万年迦南香魂？”黑影试探道。

舒然淡然一笑，绝美出尘，“无怨无悔。”

来自手腕的鲜红铺满了地面，溢向至暗一面，溢向林一诺。

黑影享受地吮吸着鲜红所带来的香气。

忽然，一道金光袭来，锁住了黑影。

“丫头，这是做什么！”黑影震怒，“不过区区光缚术，须臾可解！”

“此术融入了元神献祭之力，一时半会儿解不开的。”舒然笃定道。

“你想怎样？”

“这个世界已无他容身之处，我需要更强大的力量助他重生，借你一爪之力，小猊帮我！”

一声小猊，让黑影怒意稍减。到底是看着长大的丫头啊！

“你安知他这样重生，就会心安理得，欣然接受？”

“所以帮人帮到底，请在另一个世界守着他吧。毕竟代价是十万年迦南香魂啊！”

唉！一声长长的叹息。黑影犹豫片刻后还是同意了。献祭开始。

“不！”林一诺在至暗处，疯狂捶打着湖面，企图击碎障碍，阻止眼前的人。

他不停嘶吼着：“不是的！这样不值得！我只是无法面对你，面对自己的愧疚之心，所以选择了看似壮烈，却更为轻松的方式了结了自己！”就如同凌辱发生后，他从舒然眼中读到了求死的决心一样，他不过是先她一步。

只是懦弱而已。

“没事，有我！”这是舒然在去茅山为质的路上对他说过的话。有一件事舒然说错了，其实他才是被保护的那个。曾经温暖的话语抚慰着悲伤的灵魂，林一诺沉浸在这份温柔中哭泣得像个孩子。

一炷香后，献祭完成。舒然看向林一诺微笑道：“阿诺，愿你重生后，还本来面貌，不用委屈自己，做个有所为有所不为的好儿郎。”

一滴眼泪夺眶而出，随着消散的灵魂碎片，渗入林一诺的眉心，锥心留印。

“好！”林一诺摸着自己的眉心，含泪郑重允诺。

“诺！”狻猊的声音如暮鼓晨钟，庄严沉重。湖面血阵霎时光芒四射，冲破了阴阳的阻碍，咒力四溢。

同时，林一诺身边众人也惊愕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