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雪拌咖啡

01

还是那间办公室，几尺厚的资料垒在桌上，同事们忙得抬不起头，薛志嫣推开沉重门扉，一双肉乎乎的手忽然从后面抓住她的手腕，将她往走廊深处拖拽，她拼命叫喊，同事们纷纷抬头，隔着玻璃漠然地看着她。

她又惊恐又愤怒地醒了过来。

洗漱的时候，悬浮的灵魂才徐徐归位。

心理学家早就分析过，人一旦焦虑就容易梦见过去的阴影；玄学家说梦境反映现实；薛志嫣没料到在潜意识里自己会埋怨前同事，她吐掉泡沫，心想，在职场中人人自危，别人无视她的遭遇才是正常操作，她独自别扭什么劲？

门外响起开锁声，薛母进门看见薛志嫣的鞋子还摆在门口，往前探了探脖子：“你咋还没走？这都几点了！你还搁家磨蹭啥呢？”

薛志嫣急忙搪塞：“马上。”

“你说啥？”薛母没听清，她也不在乎，径直走进薛志嫣的卧室，边叠被边老生常谈，“你那个破工作要是不想干就别干了，一天天光打杂能有啥出息？还不如……”

薛志嫣扯下毛巾擦嘴：“谁说我不想干了？我今天就是起晚了。”

“起晚了就是不想干了，”薛母逻辑感人，“现在的小年轻上班都不积极，人网上都说了，你们这种人叫‘社畜’，上班就只有挨欺负的份儿，根本没人爱去……”说到这里，薛母看见薛志嫣拿出了化妆包，顷刻调转了火力，“你这孩子心咋这么大呢？你哪有化妆的工夫？把脸抹扯（洗）完就行了呗，你是去上班，又不是去相对象。”

薛志嫣是手残一族，美妆博主三分钟就能搞定的出门妆，她需要半个小时，练习了很久才上手，老妈一直絮叨，把她的思路都打乱了：“我就简单化一下能耽误多少时间？你别管了。”

“我听你说话咋这（么）别扭呢？”薛母把叠好的被子拢到一边，“你就不能像我这样式儿（酱婶）似的好好说话？你不是咱东北的孩子咋地？”

薛志嫣是地道的东北孩子，出生在二零零零年，正好赶上网络飞速发展的时代，小时候就懂得上网，继而结识到了全国各地的网友，震惊地发现自己是所有人中说话最难听的，一度搞到自卑。

后来她被父亲送去上海学过一阵子油画，和授课老师的孙女成为朋友，在她的鼓励下开始学习普通话，也有了比考上大学更宏远的梦想。

她是东北孩子没错，但她不打算在这里待一辈子。

“我怎么没好好说话？我这是正宗的普通话，电视上的人不都是这样说话的吗？”

“人家那是上电视，你怪腔怪调的干啥？跟你自个儿妈说话，你拽什么玩应儿（玩意）？”

薛志嫣杠不过老妈：“知道了，你让我好好化妆行不？你都要把我整迟到了。”

提到化妆，薛母更来气：“你哪有那么磕碜？化化化的，也不嫌费劲。”

薛志嫣尽量稳住刷眉毛的手，设法转移老妈的注意力：“你没去店里吗？咋（突然）回来（把她堵在家里）了？”

她家开了个饭馆，平时这个时间老妈基本都在店里。

“店里没啥事，我就上早市溜达了一圈，那早市的东西也不便宜啊！”薛母顺着床沿坐了下去，“你以为生意好做呢？啥玩应儿都涨价，店里涨价你试试，这帮人能磨叽死你。”

菜价的问题值得关注，但没法解决。

当一个人花十八块钱点过一盘地三鲜之后，告诉他这个菜涨到了二十块，他在心理上就是很难接受，可开店的人也很委屈，菜价涨、豆油成倍涨、煤气表疯转、死撑着不提价就擎等着赔钱。

民生问题薛志嫣插不上嘴，隔过几秒，薛母又说：“反正店里也没事，我就又顺道去子成那，给他收拾收拾屋。”

薛子成是薛志嫣老叔的儿子，即将升入高三，他们所在的沈溪市薪资太低，为了供房贷和子成读书，最近一年老叔和老婶都在北京打工，留子成一个人住，薛志嫣和她老妈隔三差五过去帮他打扫卫生。

薛志嫣往镜子前凑了凑，检查眉毛：“子成起来了吗？”

“起来啥呀？休息天他能睡到十二点。”薛母重新焦虑起来，“你们这帮崽子，要考大学的没个考大学的样，该上班的没个上班的样。”

薛志嫣不置可否，她快速化好了妆，然后拎过随身带的托特包，路过饭桌的时候看到上面的白米粥已经凝住了，薛母追出来会错了意：“你就别吃了，少吃一顿饿不死，麻溜动弹，你瞅瞅这都几点了！你都能把我给急死。”然后她还总结，“你从小就是，干啥都费劲，这要是志萍，肯定不用我操这么多心。”

薛志嫣忍住白眼，在老妈心中，大概薛志萍才是她的大宝贝，志萍是志嫣二叔的女儿，比她小两个月，从小就能说会道，把她老妈摆弄得明明白白。

“是是是，”薛志嫣顺着老妈说道，“我们志萍最棒了。”

“你瞅你这个态度！”薛母还想表达点什么，但她突然想到，“我骑电动车送你去得了，肯定比你坐车快。”说着她就要动身。

薛志嫣赶紧趿拉上鞋出门，把她老妈关在了身后。

志嫣来到楼下，小区院子里只剩推着婴儿车的年轻母亲，老年人聚在一起攀谈，谁家的大金毛悠闲地散着步，现世安好可她不好。

哪里还有班上？一个星期前她就失业了。

会议进行到三分之一的时候，王珩想来两口冰咖啡降火，不过他的冰咖啡已经在秘书Amy的手里，快被她焐热了，后来想起Amy大概是怕他摔杯子，所以才搂着不放。

从会议开始就是王公子亲自往外抛观点或者创意，这一桌人只会目光炯炯地盯着他一一反驳：“王总，我认为这样是不行的……”

作为一家全国连锁的五星级酒店，别的地区业绩都蒸蒸日上，唯有沈溪。

沈溪市是一座工业城市，位于东北地区，不管是古早的春晚小品，还是后来的短视频推广，东北在全国都是一个令人无法忽视的存在，特别是最近两年，人们一边倒地把目光投向这片热土，大力带动了经济发展，他家这个酒店还有脸回报总部“成绩很难达到预期”，只能说明自身有问题，在见识了这里的领导班子之后，王珩终于知道为什么了，他们死守规则到了僵化的地步，还谈什么发展？

 “我们酒店虽然地处东北，我觉得加入东北元素还是不太妥，毕竟我们酒店的核心文化……”

耳朵里飘来一段长篇大论，王珩不耐烦道：“你的意思是在我们酒店加入东北元素，等于大葱蘸咖啡？”

 “王总！”提起话头的人非常激动，“话不能这么说……”

又是一堆理由，王珩不想再听，他掏出手机，点开“Pink Book”APP，之前发出的私信仍没被回复，王珩有点失望，转而查看自己关注的唯一的一个账号，它的第一篇笔记热度还在上升，但依旧没有更新，也没继续回复评论。

王珩单手划着手机，在这个账号上流连，Amy轻咳想把他唤回到会议桌上，就见他点开了一张照片，并托起下巴对着照片作沉思状。

Amy稍稍探过一点身子，发现他又在看这个女孩的照片，具体细节看不清楚，希望不要是网红，她不相信她家王总也有这个“爱好”。

王珩突然别过头，竟如Amy所愿，他把手机递给Amy，用口型问道：“知道这是哪里吗？”

Amy接过手机，终于看清了照片上的女孩，二十出头的样子，头发黑长直，脸部轮廓很深，眼珠太黑，唇彩太红，对比浓重，锐利的美丽，她的身上没有网红气，而是像九十年代的港星。

Amy缩小照片，发现了定位，然后又琢磨了一阵照片的背景：“定位是中兴街万达，看背景应该是书店，我听说那边书店特别多，具体我就不清楚了，来沈溪之后，我还没出去过。”

Amy来沈溪也不过才半个月，她是从上海调过来的，从上海到东北，对于这个精致的女人来说无异于下放，不过听说王珩会被发配过来，她就义无反顾地跟过来了。

“大葱蘸咖啡不是不行，但是会很奇怪，我当然明白王总的意思，虽说来沈溪的人大多数是冲着东北特色来的，可街上到处都是东北特色，我们要让他们在回到酒店之后也对着这些？我们更不能让那些不喜欢东北的人……”

那位还在侃侃而谈，王珩在手机上设置好了导航位置：“不喜欢东北，那就别来。”说完，他抬屁股就走，桌上的人尬住，Amy赶紧起身圆场：“王总有事，需要先走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