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重生

　　 黑白的大宅院，青石板，朱红柱，雕花栏杆刻着繁复的海棠花纹。刚下过一夜的雨，雨珠自芭蕉叶上滚着掉进地上的土里。

　　 桌上的紫金香炉做成精致的小兽模样，吐出的香是沉水香，在初秋的天闻起来分外清爽。

　　 床上四角还挂着初夏时节镶着流苏的驱蚊香包，色泽鲜艳。柔软的榻边，两个个子高高的丫鬟正在小心的为床上人扇扇子。

　　 “姑娘都睡了一天一夜，怎生没动静？”穿着绿色色衣服的丫鬟面上难掩焦虑。

　　 “紫璃，都大半个时辰了，怎么大夫还没过来？”另一个蓝衣丫鬟道。

　　 “苏姨娘那边看的紧，说这算是丑事，府里都藏着掖着。夫人正在往回赶的路上。”蓝银看了一眼床上的人说：”不行，我得出去看看，别又是苏姨娘发难了。”绿衣女子说着便要往外面走。

　　 话音刚落，便听得床上的人发出一声微弱的声音。

　　 “姑娘醒了！”蓝衣丫鬟惊喜的叫了一声，连忙跑到床边，但见床上的少女揉了揉额头，慢慢的坐起身来。

　　 “蓝银……”苏玉凝喃喃道。

　　 “奴婢在呢，”绿衣丫鬟笑着握住苏玉凝的手：“姑娘可还觉得好些了？睡了一天一夜，眼看着热退了却不见醒，奴婢还寻思着再去找大夫一趟。”

　　 “姑娘，要不要喝点水？”蓝衣丫鬟递上一杯茶。

　　 苏玉凝有些困惑的看着面前的两人。她明明记得自己是服了毒酒死了的，可现在服了毒酒的痛楚一点都没有，而眼前站着的两个丫鬟正是陪自己一起长大的蓝银、紫璃。为什么自己应该死了却出现在这里？还有这个房间的陈设为什么如此熟悉？

　　 她有两个一等丫鬟，蓝银，紫璃，俱是聪慧灵敏的好丫头。可惜到最后一个都没能留下来。

　　 紫璃在娘亲遇刺时，为了保护娘亲不被刺客一刀毙命，死在刺客手中。蓝银，死在了苏令萱手里。

　　 如今蓝银好端端的站在自己面前，眉目依旧秀美如画，紫璃笑盈盈的看着她，两个丫鬟都是十四五岁的样子。让苏玉凝一时恍惚。

　　 片刻，她才苦笑着闭上眼睛：“这死前的幻觉，也太过真实。”

　　 “姑娘在说什么呢？”紫璃把茶杯放到一边，伸手来摸苏玉凝的额头：“莫不是烧糊涂了？”

　　 摸在额头上的手冰凉凉的，舒适而真实，苏玉凝猝然睁眼，目光陡然锋利。她缓缓地低下头，看着自己的手。

　　 那是一双白嫩纤细的手，指甲修剪的整整齐齐，生的圆润可爱，一看就是双养尊处优的手。

　　 那不是她的手。

　　 她的手，在被苏令萱欺压在冷宫劳作长满冻疮，关节肿大粗瘦，哪里是现在这样娇娇的模样？

　　 “给我拿一面镜子过来。”苏玉凝道。她的声音还很虚弱，语气却坚定。

　　 蓝银和紫璃面面相觑，最后还是蓝银去取了一面镜子递给苏玉凝。

　　 铜镜里，少女脸儿圆圆，额头饱满，一双大大的杏眼微微发红，鼻头圆润，嘴巴小小。还是一张未脱稚气的脸，说不上多美貌，却胜在清新可爱，乖巧羞怯的模样。

　　 那是一张曾被自己枕边人人盛赞“旺夫”之相的少女容颜。

　　 苏玉凝手中的镜子猝然落地，发出清脆的响声，碎片的声音击打在她心中，掀起巨大的惊涛骇浪。

　　 她狠狠的掐了一把自己，两行热泪滚滚而下。

　　 苍天不负人，苍天不负她！

　　 她回来了！

　　 蓝银和紫璃吓了一跳，蓝银忙去捡地上的碎片，焦急道：“姑娘仔细莫扎了脚。”

　　 “姑娘怎么哭了？”紫璃拿着帕子给沈妙擦脸，却见苏玉凝神情诡异，似哭似笑，嘴里喃喃道：“我回来了……”

　　 她一把抓住紫璃焦急的问：“现在是何年何月何日？”

　　 紫璃有些害怕，却还是老老实实回答：“现在是帝江四十七年，姑娘这是怎么了？”

　　 “帝江四十七年，帝江四十七年……”苏玉凝瞪大眼睛，帝江四十七年，她十三岁那年，是她遇到慕云景恒，痴恋慕云景恒，被苏令萱推下水差点淹死的那一年！

　　 耳边想起起蓝银的话：“姑娘莫要吓奴婢们，这才将将退了热，莫不是神智有些不清楚，二姑娘也实在太狠了，这不是要了姑娘的命嘛……”

　　 苏玉凝上辈子大多时间都跟在慕云景恒身边为他奔走，在苏府的日子过的却是毫无滋味。这件事她却记得清楚，和慕云景恒有关的每件事她都记得清楚。

　　 苏令萱告诉她慕云景恒要来苏府拜爹爹，拉她一起偷偷去瞧，待到了花园，苏令萱却把她从假山上推了下去。

　　 等到她湿淋淋的从池塘里被捞上来，当时一同在的还有别的官员同僚，只当是看了苏府的笑话。她迷恋定王的事情早在半年前就传遍了京城，这一次，不过是徒增笑料。

　　 上辈子，她醒来后指责苏令萱将她推下池塘，偏没有一个人信任她，娘亲还在回府的路上，苏玉凝委屈的不得了，被爹爹以污蔑亲姐妹之罪罚跪祠堂，直到娘亲回来把高烧的她救出来。出来导致之后的中秋宫宴没法出门，苏令萱则是在宫宴一舞倾城，自己则是坐实了草包恶名。

　　 苏玉凝闭了闭眼。

　　 正想着，便听到外头洒扫院子的丫头跑了进来，道：“姑娘，二姑娘来看你了。”

　　 蓝银面色有些不虞：“偏在这个时候来，姑娘身子还没好，也不怕惊了风寒。”

　　 紫璃推了推蓝银的胳膊，神情却也十分忧虑。

　　 苏玉凝看在眼里，心中舒了口气。

　　 她身边两个丫头，都是自己娘亲亲自挑选调教的人，忠心机灵都有。苏令萱究竟是个什么状况，她年纪小看不出来，丫头却能瞧出端倪。

　　 还没来得及说话，便见外头走来一名少女。这少女不过十二三岁的模样，穿了一件淡粉色菊纹上裳，月白百褶如意裙，梳着个流苏髻。肤色白皙，眉目清雅秀美，唯一美中不足的就是眼神中充满了算计与恶毒。

　　 苏令萱瞧见她醒了，便露出虚假的笑容，快步走到床前，担忧道：“大姐姐，身子可觉得好些了？在你落水后，我心焦了许久，可爹爹说你要休息，我怕被爹爹训斥不敢打扰，今儿听你醒了方敢过来。”

　　 苏玉凝看着面前的少女，楚楚可怜是苏令萱惯用的方式，自己没死她指不定多不高兴呢。

　　 上辈子，苏玉凝未出嫁前，和苏令萱的关系甚好。苏玉凝觉得苏令萱温柔体贴，许多时候都能帮自己出主意。只是当初苏玉凝并不能看出这其中的主意究竟是好是坏，还是一味感激苏令萱尽心尽力的帮忙。

　　 这一次苏令萱前来，大约也是为了上演前世的戏码。

　　 果然，苏令萱开口就是：“大姐姐，都怪妹妹当日非拉着你去看定王才害的姐姐落水，可是事已至此，还望大姐姐能原谅妹妹一回。听闻大姐姐发热，妹妹也是自责的不得了。大姐姐伤好后，可否饶过妹妹这一回？毕竟妹妹也不是故意让你在定王殿下面前出丑的。”

　　 不说这话还好，偏要在苏玉凝面前提起定王二字。谁都知道定王就是苏玉凝的心尖子，苏玉凝是能吃的委屈的性子，但有关定王，定不会退让半分。若不提定王，说不定苏玉凝便这么罢了，此番苏令萱故意提起定完，不是要挑起她和自己的争端是什么？

　　 上辈子也是这样，她刚刚醒来不就，苏令萱就赶来为自己的所作所为道歉，然后提起定王两姐妹争执过程中她“不慎”划伤苏令萱的脸庞，被前来看望自己的爹爹看见，被以妒忌心太重罚跪祠堂。

　　 后来，夜里高烧反复，蓝银多次求救被苏姨娘阻拦。要不是娘亲归来恐怕自己要命丧当场。

　　 现在看来苏姨娘母女真的是好心机，好算计。

　　 后来这事便被传到国子监去了，苏玉凝成为同学的笑柄，羞愤之下，国子监也不去了。再后来……京城中的贵女圈，她也渐渐淡了出去。

　　 如今想来，她的目光，一直都被苏姨娘母女局限在苏府这些人为她创造的世界中，她以为自己贤良淑德，殊不知外人眼中是懦弱无知，以为爱慕定王是勇敢直率，殊不知外人称她不知廉耻。

　　 这些刻意教导的结果，导致了她前期一塌糊涂的印象。虽然后来成功嫁给慕云景恒，却仍然被称为上不得台面，只会借着秦国公威名叫嚣的无知小辈。甚至天下人拿她和苏令萱比较，也只会说她蠢笨无知。

　　 多蠢的过去呵！

　　 苏玉凝忧虑的抚着苏令萱的肩头，唇角不动声色的露出一丝笑意。

　　 她知道以苏玉凝的性子，只要提到慕云景恒，定会勃然大怒。可等了半天也不见反应，苏令萱狐疑的看过去，便见面前的少女微笑着看着她。

　　 少女脸色还很苍白，嘴唇也干涩，唯有一双黑漆漆的眼睛葡萄一般的水灵。

　　 苏玉凝的眼睛长得最好看，大大的杏眼，懵懵的衬的她很是有灵气。只是平日里她神情木讷，平白辜负了眼睛的灵气。

　　 如今那双杏眼依旧圆圆，眼神却十分不一样。透着些冷意，不带感情，不像是木讷，倒像是……倒像是居高临下的俯视。

　　 苏令萱一个激灵，不知道为什么，心中竟敢生出了一种无法言喻的胆颤。好像面对的不是一个蠢笨的呆头鹅，而是什么身居高位的人。

　　 怎么会有这样的感觉？

　　 她自然不知道，面前的苏玉凝，已经不是那个苏玉凝了。面前的苏玉凝，是经历了夺嫡，争宠，丧子，死亡的苏玉凝。

　　 是曾执掌后宫，拥有六宫至高无上权力的，南华皇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