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金钗之年

九十年代是一个充满活力和变化的时期，长江流域中下游城市经济发展迅速。

燕妮就成长于长江中游的湖北省汉川市水利局家属院。院子位于汉川海拔最高的仙女山脚下，地理位置优越，有高高的红砖围墙和双开大铁门。院内有前后修建的十来栋6层砖结构楼房，幽静、绿树成荫。院外隔着一条碎石路就是长江的一级支流汉江。

院子里住的都是水利局同事及家属，老老少少彼此尊重、信任，互帮互助。院里跟燕妮差不多大的孩子有七八个，男孩多，女孩只有燕妮和肖雪。身材圆滚滚、脸上总是笑眯眯的张弛是孩子王，随着他在院子空地上吼“出来玩喽”，楼房里尽是呼呼喝喝的关门下楼声，转眼间男孩们不是在爬铁门就是在江边打水漂，燕妮和肖雪总是跟着他们跑、站在旁边笑着看他们闹。

燕妮的爷爷是从水利局领导岗位退休下来的，当年分的是一楼带约70平花园的大套三。爷爷是个老学究，不苟言笑，平时不是在坐在葡萄藤下的藤椅上看书，就是侍弄他种的竹子、腊梅、栀子花，奶奶则在花园里种了茄子、青菜和青椒。燕妮的爸爸接了爷爷的班，在水利局防汛抢险队工作，他们单位唯一的一辆巡察车就在她爸手里管着。燕妮的妈妈在林业局上班，三十来岁也正是单位的骨干。通常父母回来燕妮都睡了。

燕妮有忽闪忽闪的大眼睛，像两颗黑珠子一样清澈透明，灵动的目光里透露出聪明和可爱。一头又黑又浓密的秀发总是扎得高高的编成一个麻花辫在后脑勺舞动，随着她头一歪、微微一笑，两边的腮帮子就像小馒头一样鼓起来，让人忍不住想揪一把。在那个年代，重男轻女的思想还是有，但是燕妮是家里三代独女，也就娇贵了许多，家里堂兄弟和老表们也都让着她。

平常家里就是爷孙俩，时常谁也不说话，各干各的事。有时候自个儿玩累了燕妮就搬个小凳子挨着爷爷的藤椅腿坐，问爷爷头顶的葡萄什么时候可以吃；有时候她会趁着爷爷不注意偷溜到栀子花树旁，摘一大把栀子花和花苞装进书包分给好朋友。被爷爷抓到的时候，就罚她帮爷爷记生活开销的流水账。燕妮上学放学都是爷爷接送，爷爷每天给燕妮两毛钱零花。燕妮的学习也是爷爷管，爷爷很严格。有时候作业没写对，哪怕是半夜12点爷爷也会把她从被窝里揪起来改正和罚抄。爷爷生活很节俭，但他对燕妮却很大方。一支他宝贝了十几年的英雄牌钢笔就淡淡然丢给燕妮练字用，哪知隔天就被燕妮嘚瑟丢了。燕妮哆哆嗦嗦站在爷爷面前，他说“写作业去吧”，随后踱步出去重新买了一支英雄钢笔给燕妮，说“不能耽误写字”。燕妮有时候去翻爷爷的书桌，整整齐齐摆放着《毛泽东选集》《毛泽东文选》《实践论》等，还有写毛笔字的笔墨纸砚，有时候还能翻到爷爷用蓝黑色字迹写给市长的信。在爷爷的言传身教和严厉管教下，燕妮喜欢看《读者》《青年文摘》等书，慢慢也喜欢上书法国画，学习成绩也一直稳稳居上。

一天夜里，燕妮正在睡觉，父母的吵架声打破了家里的平静。

妈妈气急败坏，声音越来越大；爸爸无所谓的语调，声音越来越小。燕妮从没见过这样的阵仗，害怕地拽着凉被竖起耳朵听，就听到了妈妈的抽泣声。爷爷奶奶从卧室出来，关上了燕妮的房间门，把侧身躺着不言不语的爸爸和坐在床边委屈抹泪的妈妈叫出了房间，在客厅说着话。这一年，爷爷对爸爸没有过好脸色，父母的关系日益紧张、冷漠，爸爸时常睡值班室也不回家。小小年纪的燕妮从院子里的闲言碎言中听出来，爸爸是和别的女人好了。这一年的燕妮特别恐慌，害怕人人都羡慕的美好家庭破裂，害怕爸爸妈妈离婚，害怕像肖雪一样被同学们说她妈妈不要她了。燕妮也变得特别乖，也不出去疯跑了，认真学习，希望满墙的奖状能够让父母开心、能够让他们关系缓和。在燕妮看来就是爸爸做错了，所以她总是蹭到妈妈身边去跟她找话说，想办法逗她开心，但是妈妈的笑总像是挤出来的。奶奶是个护犊子的人，有时候饭桌子上就敲打妈妈：“女人呐，离了婚日子可不好过，还是要靠着男人的。在外面乱来的男人多，家里女人要想办法抓住男人的心、顾好自己的家。”妈妈眼里噙着泪，没有说话。再后来，燕妮那三个高高大大、脾气不太好的舅伯来家里吃饭，爸爸忙不迭递烟斟酒，临别时爸爸还给三个舅伯做了保证。那天晚上，燕妮在床上听到了妈妈哭，听到了爸爸温言软语。燕妮猜想，爸爸应该是认错了吧，他们很快就会和好如初的。

但是，以后的日子，爸爸妈妈确实不吵架了，关系却也不像从前那么信任和亲密，大概就是相敬如宾吧。敏感的燕妮，每天都小心翼翼，害怕因为自己的错误导致父母关系恶化。大雪封门的一天，爷爷接了燕妮放学回来，厨房里热气腾腾，丰盛的餐桌前妈妈抚着肚子一脸欢喜，爸爸像个陀螺不时从厨房端着鱼肉出来，招呼爷爷和燕妮赶快坐下来吃饭。奶奶破天荒殷勤地给妈妈夹了一筷子红烧鱼的鱼肚子，说：“多吃点鱼，生的伢聪明。”

爸爸说：“我明天去单位问问计划生育的政策，实在不行不干了！”

奶奶说：“你怎么能不干了呢？先去问问看，再回来商量。”她一边说一边用胳膊肘碰了一下爷爷，爷爷没有吭声，给燕妮夹了一块鱼脸肉。

翻过年，妈妈的肚子也显怀了，她辞了职，和爸爸合计着在家属院外开了一家代销店，店里卖的就是烟酒、副食以及一些日用品。这个店主要是妈妈在打理，爸爸下班会去帮忙。爷爷基本不踏进店里，路过也是低头匆匆而过。奶奶去得勤快，家里需要什么拿就是，也不用付钱。燕妮是最开心的，小伙伴们都喜欢去她家的店里买零食，还喜欢问燕妮哪个好吃。

天最热的时候，妈妈在市人民医院生了一个小弟弟，奶奶和爸爸欢天喜地轮着跑医院，逢人就说小子又白又胖。燕妮也跟着开心，盼着小弟弟回家。只有爷爷特别冷静，他守着代销店和放暑假的燕妮。爷爷可不是做生意的人，记不住价的商品不卖，还价不卖，没有零钱不卖，天太热关门。饶是这样，到天黑关门时数着钱柜子里的零钱爷爷也大吃一惊，这个生意比上班挣得多多了。慢慢的，他也有干劲了些，会带着燕妮认真给商品写价签、记流水、码货和进货，天热的时候爷孙俩一人一根冰棍坐在店门口悠悠打着蒲扇，看柏油路面缭绕上升的热浪。

小弟弟的出生让家庭再次和睦温馨起来，父母也不吵架了，奶奶尤其开心。燕妮也开心，但也失落，因为她维系不好的关系弟弟轻易就做到了。看着奶呼呼的弟弟她时常忍不住摸一摸他细腻柔软的小圆脸、握一握他肉嘟嘟的小胖手、挠一挠他粉嫩的小脚丫。妈妈给弟弟洗澡时她都蹲在一旁递衣服、帮忙打爽身粉、拿拨浪鼓逗他，他笑咯咯时的甜蜜和无邪融化了燕妮。她会给小伙伴们炫耀她的弟弟有多可爱有多聪明，也会跟她的小伙伴吐槽她弟弟的粑粑有多臭，但是只能她自己说臭。同时她也羡慕小弟弟，总是被家人抱着，她已经很久没有被爸爸妈妈抱了。有时候她蹭到吧唧吧唧吃奶的弟弟旁边，看他吃得那么香却怎么也回想不起自己吃奶的感觉。妈妈笑她：“想不想吃一口啊？”她不好意思地跑开了。

暑假过后，燕妮升初中了。还和张弛一个班，张弛坐在燕妮后座总是故意扯她的头发、踢她的椅子，甚至悄悄剪了燕妮的一缕头发夹在课本里。燕妮哭着回家属院告诉了张弛的妈妈，张弛挨了一顿胖揍。但是他没有长记性，总是逗她哭、逗她笑，抓了虫子丢到燕妮身上，又追着打闹。家属院的小伙伴都说张弛喜欢燕妮，家长们也给张弛妈妈和燕妮妈妈开玩笑：“你们这俩亲家可是门当户对的很喔。”燕妮听了又羞又生气，说她不嫁人，便跑开了。

爷爷说他喜欢清静，就和奶奶搬到了大伯在水产局家属院的一处空屋，这里离燕妮的初中近，燕妮每天中午过去吃一顿午饭。这处屋前种了两丛风雨兰，往往在雨后朵朵绽放，喇叭状的小白花在风雨中不折不挠，像极了九七年下岗潮中浮沉蜕变的中国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