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十三章
书名:金宫案作者名:曹操本章字数:4697更新时间:2024-12-27 18:39:25
对方确是行家。当时纳谋鲁取正沿小巷慢慢踱着,距家门只余十数步。一道年久失修的院门前,地上丢着一坨肉贩遗落的下水。他正要跨过那摊内脏时,迎面一个大汉突然绊了个趔趄,而另一个瘦小汉子同时从身边挤来,两人恰好将纳谋鲁取的去路完全封死。就在这一瞬间,正如纳谋鲁取所料,寒光闪动,利刃出鞘。纳谋鲁取踉跄后退。
一切只在电光石火间。刺客出手如电,刀锋上挑,撩刺纳谋鲁取肋下,但斥候却后发先至,刚好及时截击。刀手倒地,两个做幌子的也同时被放翻。斥候们手脚麻利地反剪了他们的手臂,口中也勒上预防服毒的藤枝。从始至终,不过三次心跳的工夫。
纳谋鲁取望着他们,每次遇刺他总试图去同情这些杀手。毕竟他也曾做过刺客,见其所见,想其所想,理解他们走到这步田地的万千理由。
他们蜷坐在结着冰碴儿的冻土地上。两个矮小结实的是南人,脸上毫无表情。第三个是金人,膀大腰圆却有些驼背,正是前面那个假装绊倒,吸引他注意的幌子。
上午的耀目阳光直射冰冻的窄巷。事情刚刚发生,四近围观者尚少。北边有几个破衣烂衫的短工远远地张望,不顾被寒风刺痛的眼睛,龇着马一样的牙齿,缩着脖颈儿傻笑。脑袋仿佛正随着谣言传播的涟漪上下晃动。
而三个刺客已不再是威胁,此刻竟有些被冷落了。库布明手下的首要事务已经变成了善后:人众管控、禁区设置、绳缆长短,以及与何人议定人犯押运路径。
所以这三人此刻极其孤独。
纳谋鲁取设法与对方共情,因为他知道他们的下场——严刑拷问自不必说,真正恐怖的是后面的惩罚。谋刺朝廷命官的刑罚极其严峻,不是杀头,而是断肢。先割去舌头、刺穿耳膜、灼瞎双眼、斩去四肢,再由宫里的医官精心调治至伤愈。然后他们就会被送往城外的某处义庙寄养,在一片寂静与虚无中,与自己的心灵为伴,孤独地了此残生。
如此下场,颇有可堪恻隐之处。
然而纳谋鲁取却从来不曾产生一丝恻隐之心。尽管他已竭力压制,心中却唯有仇恨。他站在坚实的冻土上,口鼻随着粗重的呼吸喷出一股股细小的冰晶。他们是来取自己性命的,一旦得手便会扬长而去,拿了酬金逍遥快活。而他纳谋鲁取湮灭之后,世间万物却依旧运转如常。恶念挥之不去,如一把毒火在他心头燃烧。
纳谋鲁取绕过库布明的手下,竭力克制着自己,开始殴打第一个汉子。他攥拳拉个满弓,雨点般地朝汉子脸上捶击。汉子转瞬便被打翻,口鼻中喷出鲜血。随后纳谋鲁取又依样揍翻第二个汉子,最后是那个大个子金人。
他们硬接了下来,明白这与后面的磨难相比根本不值一提。库布明带着骨干人马,远远地站在暗沟边上观望。
纳谋鲁取站起身来,用袍子衬里擦净手上的血污,然后朝巷口的库布明走去。库布明的人随即将三人拽起来,用黑布蒙了头。与此同时,穿着软甲的皇宫佩刀卫士开始清空巷子。
纳谋鲁取将库布明拉进一条支巷。污水沿着巷子中央蜿蜒流过,留下薄薄的残冰。
“我要去歇息。”纳谋鲁取道。
“现下?”
“再不睡便迷糊了。”
“大人请便,难得忙……忙里偷闲。”
纳谋鲁取呆立着,盘算着如何回答。他意识到自己眼前有三件要紧事。
首先他要回宫去拷问这几个刺客,然后悄悄告诉柯德阁太后已经知道他误判的事情。
然后是睡觉。他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的极限,也知道自己现已触碰到这个极限。他并非无法保持清醒,而是无法保持思维状态。他担心会判断失误——此时失误的代价多半就是性命。
最后就是库布明。他不傻,知道这三人的价值。掌握这三人等于手里多件兵刃。然而库布明知道,以自己的段位还使不动这件兵刃。搬弄这件威力巨大的兵刃对他而言如同小儿玩火。因此他现在急于脱身——或者说他正在观望,看应该跳到战壕的哪一边。
“我有一言,不知当讲不当讲?”纳谋鲁取问道。
“下官洗……洗耳恭听。”
“人带回去后交太后处置。”
“请……请教大人,是否有些不大合……合乎常例?”
“不错。但太后必然想要先于旁人盘问。”
“大人说得不错。可韩统领想必也想先……先盘问。还有索……索罗大人。”
“这话不假。”
“下官愚……愚昧,两位大人都得……得罪不起,这如何处置?”
问到根儿上了。
“先打发你那些后生回去,再请太后派近卫来押送人犯。路上你就与近卫交割清楚,如此,人犯进宫前便与你无干了。”
“大人高……高明。可……可二位大人迟早也会知道。”
“不错。”纳谋鲁取沉默半晌,定定地望着一线污水从薄冰下流淌而过,“天下事无两全。左右是个包袱,或背或抱都在你身上。”
“哈哈,言……言之有理。大……大人可否写个呈……呈报,侦办统领请近……近卫押送?”
“可以。”
“有大人呈报,此事便顺……顺理成章了。”
“你可带有呈报文纸?”
“还……还真有。”
库布明朝手下招了招手。手下会意,在背囊中摸索一番,取出一张印着红框的黄纸送来。库布明递给纳谋鲁取。
“我来请近卫,你却要去请太后司簿用印。”
“大人何不一发写……写入呈报?”
纳谋鲁取踢开脚下的一颗石子。话已至此,表面的客套已经剥光剔尽,剩下的只有赤裸裸的实话。
“这却不可,此事由我独力承担太过凶险。你我二人须同心协力才是。”
纳谋鲁取望着库布明掂量权衡。他看看人犯,再看看围观的群氓,盘算着自己还有什么棋可走。
库布明掂量的是三个事实:第一,站在太后一边必是安全的;第二,纳谋鲁取一旦签署这份呈报,他就留下了正式文书记录,必定脱不开干系;第三,他一旦依纳谋鲁取所言去请司簿用印,将来就只能与纳谋鲁取站在战壕同侧,别无选择。
纳谋鲁取盯着库布明,看他能否接受这个条件。半晌,库布明才抬起头来,看着纳谋鲁取点了点头。纳谋鲁取在呈报上签了名字,递给库布明。
库布明朝手下走去。
纳谋鲁取进了小宅。
他迈进通向小花园的院门,卫兵在外面反锁了院门。纳谋鲁取向后靠去,闭上了眼睛。虽已疲惫不堪,他还是积习难改地靠在院墙上,而不是靠在门上。
他已经油尽灯枯。即使已困倦到极限,却还硬撑着,他感到体内空空如也,心中只剩下两件事,像两个硬邦邦的铁球磕来碰去。一件便是这次刺杀。被人买凶谋刺,于他并非首次,将来怕也还有,但他永远无法习以为常。每次危机化解后,解脱感都会爆发出来,如他记忆深处的高潮,野火般席卷全身,最终烧成那个硬邦邦的小球,在他空虚的躯壳内滚来滚去。第二件便是逃避给他带来的解脱。在宫里他是件展品,一言一行无不被人观察研究,反之他对旁人也是如此。多年来他一直努力消除成见,改进审人度事的方法,以求自然随心地由动机、立场出发,掌控宫中事务,而不是缩进一副严格自律的铠甲中。这铠甲沉重,拘束,还总是箍在胸口,令他呼吸艰难,却无法卸下。
只有在回到小宅,将卫兵锁在院墙之外时,他才能暂时卸下铠甲,将柔软的内里解放出来,让身心放松下来。
纳谋鲁取踢掉软靴,卧室内精致木地板的冰冷刺痛了他的足底。他一步迈到寝榻旁,抻开丝绵被钻了进去。他在被子下面脱掉棉袍,将棉袍从被子下面推到地板上,随即便用冰凉的被子蒙住头,藏身在被褥间的黑暗罅隙中。
如同凶案引发的连锁反应从前厅中发散出一般,他的意识也涟漪般从这狭小的卧榻上辐射开来。尽管深埋在厚被下,他也能够感觉到卧室的四壁和高窗。穿过墙壁和高窗便是迷宫般的小花园,丛生的灌木仿佛是专为墙外那些心怀叵测的窥伺者摆下迷魂阵。思绪飘过花园,越过这座小宅的四围高墙。他听到城市中人们喁喁私语,看到群氓蠢蠢欲动,禁城内人心惶惶,皇宫里风声鹤唳。这一层层的现实渐渐在纳谋鲁取的头脑中归于黑暗。城市沉入死寂,禁城遁入虚无,高墙合拢,花园消散,整个世界坍缩成丝绵被下的小小洞穴,随着他的心跳慢慢放缓。
醒了。看看日影角度,纳谋鲁取估计自己睡了两个时辰,还没出辰时。虽未睡到舒服,却足以令头脑清醒起来。身上裹着被子,他向光柱中呼出一口气。水汽凝结成雾。他从地上拾起棉袍在被子里穿上,又摸了一包槟榔。
转眼间他又走在通向禁城的路上,寒意凛冽如刀,令他的头脑更为清醒。
禁城正门令人一见难忘。这本就是其建造用意之一:大门高耸,压迫着对面的广场,厚如马背的朱漆门板以两倍于纳谋鲁取身高的尺寸,无声地向往来的南人宣示大金威权。纳谋鲁取来到城下卫兵岗亭处,跺着冻得发疼的双脚打量眼前情势——他方才在远处所看到的果然没错。
门前加了双岗。守卫都面有惧色,泥塑木雕般钉在岗位上。他们甚至拦下了纳谋鲁取的轿子要求查验腰牌。纳谋鲁取将腰牌递给当值长官,然后转向身边的士兵。那士兵如冰雕般矗立着,两眼死盯广场。
“出了什么事情?”纳谋鲁取问道。
冰雕眨了下眼睛,却并不吭声。纳谋鲁取静候半晌,冰雕全无声息,只是打了个寒战。纳谋鲁取转向长官,对方正翻来覆去地检查那块腰牌。纳谋鲁取问道:“为何加了双岗?”
长官连头都没抬:“回大人,并无双岗。”
纳谋鲁取默默推敲着措辞,希望能从这个受了惊吓的士兵口中问出答案:“巩固城防所为何故?”
“回大人,禁城城防一向固若金汤。”
长官眼睛闪动着,浑身紧绷,将腰牌递还给纳谋鲁取:“大人请。”
士兵打开城门上的小门。纳谋鲁取瞥着满脸惧色的士兵迟疑片刻,迈步进门。禁城一片死寂,出事了。情况有变。他沿着石板长廊向前望去,只见几个太监正匆匆朝城门赶来。待几人走近,纳谋鲁取看清了他们的表情——恐慌,事端不小。纳谋鲁取左转,沿宽阔的飞光廊来到慈庆庭。这是个宽敞院子,地处禁城西翼,过去是柯德阁的勘察处。大院空无一人,院子对面却似乎有些动静。纳谋鲁取远远望去,只见六名侍卫正拖着一人走过。那人身穿白袍,是宫闱局书办太监的装束。纳谋鲁取脚下没停,双眼却一直盯着侍卫们将那太监沿墙根一路拖过大院,消失在转弯处。
纳谋鲁取继续走向院子对面,心中琢磨着。这种情景本不稀奇,宫里常有人时运不济或一时糊涂做了错事。或者说,纳谋鲁取默默地修正着自己的想法,人总会犯错,犯错总会被抓住。因此某人为过错承担后果根本不足为奇,尤其又是在宫闱局那种钩心斗角的地方当差的人。然而为了抓一个太监竟派了六名侍卫?何况以纳谋鲁取看来,这太监多半还只是个半大后生。
出了院子,纳谋鲁取踏上通往勘察处的走廊。他估计刁菊还在,只是多半已经被大卸八块了。
房门紧闭,还上了锁。纳谋鲁取敲了敲门,没人应。再敲,便听到一阵窸窸窣窣从房间中传来。
“柯德阁勘察?”
仍无人应,窸窣的动静却停了下来。
“柯德阁勘察,侦办统领纳谋鲁取有事相商。”
仍然没动静。
“我是纳谋鲁取。”
“柯德阁大人不在。”一个声音战战兢兢地答道。
“去往何处了?”
“小人不知。”
“你怎会不知?”这句话将对方问得愣了一下。
“大人不曾示下。”
“你是何人?”纳谋鲁取问道。
“小人贱名不足挂齿。”战战兢兢的声音隔着门答道。
“既如此,你在此有何公干?”
“小人只在验尸房做些杂役。”
“既是杂役,为何如此慌张?”
“大人有所不知,现下诸事都要提前。”
“提前?如何提前?”
“就是那本簿记的事情。”
“什么?”
“簿记。”
“什么簿记?”
“圣上发现的那本簿记。”
“圣上发现了什么簿记?”
“大人恕罪。没有簿记,即便有,里面也都是假的。”
“究竟是何簿记?早间究竟发生了何事?”
一阵窸窣后,门后一片沉寂。
“无须惊慌,我是侦办统领,来与柯德阁大人议事而已。”
死寂。
纳谋鲁取突然感觉自己很蠢,竟然站在门外,与一个年轻的后生说理。他等了片刻,用力在门上捶了两拳,里面却只有寂静。
纳谋鲁取轻叩秘书监文馆大门。门并不高,却非常宽。纳谋鲁取总感觉文馆大门正当如此,与其禁城文书藏馆的地位相得益彰。但此刻独自站在空荡荡的大厅中不得其门而入,令他有些手足无措。远处传来金铁之声,纳谋鲁取听出那并非刀剑砍剁铠甲,却无法判断究竟是什么。
又等了片刻,他再次叩门。
“门外何人?”是老寇那被麻烟熏哑的嗓音。
“我,纳谋鲁取。”
巨大的房门闪开一线,纳谋鲁取连忙侧身闪入。
老寇就站在门后,嘴里还叼着烟斗。老寇在日光下总是恹恹的一副病容,肤如败尸,眼似红玉。他让过纳谋鲁取,用瘦骨嶙峋的手将门闩好,这才回过身来。
“你这厮好宽心!一向哪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