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梦魇

“百里有约，你还好吧。”无霜言语间带着关心。

百里有约冰冷的面容微微抽搐，似乎在呜咽，良久，终于长叹口气：“我好与不好又怎样，你方才问我经历过什么，我告诉你，我经历过生离死别，我也经历过人面桃花，然后，我终于习惯了身边人的来来去去，终于明白了没有永远的相聚，也终于看淡了世事与人脸的种种变迁，或许这就是沧桑，只有亲身经历过，你才会明白，这是人间正道。你非得亲自尝遍各种滋味，才有资格对其评论，只有经过日日夜夜囿于剑术的煎熬，你才能真正明白什么是耐得住寂寞，守得住清明。只有经历过把毕生所学用在实处却不堪一击的脆弱，你才能真正懂得“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的道理，只有经受过岁月风沙的洗礼和炎凉世态的折磨，你才能真正萌生把握命运独自生活的决心。没有经历就不会懂得，不会懂得就不会珍惜。或许在看遍别人的沧桑以后，不曾亲身经历的事物也可以让人感同身受，但真正面对它的时候，曾经仁者见仁，智者见智的想法，与你体会到的，绝对不会完全相同。那些细枝末节的差异，或许才是人生的真谛所在。”

“二十年前发生的事，是你心头挥之不去的梦魇吗？”无霜语气间带着真诚。

“梦魇，你说的不错，这么多年，这梦魇，总把我关在梦与季节的深处，听花与黑夜唱尽繁华，唱尽落寞，唱断所有记忆的来路。”　　百里有约望向虚空，眼神空灵。

“你要从过去的阴影中走出来。”无霜言语恳切。

“走出来，谈何容易，曾几何时，我再也不想对别人提起自己的过往，那些挣扎在梦魇中的寂寞，荒芜，还是交给时间，慢慢淡漠。”百里有约自嘲。

“可是，从你的眼神中，我能感觉到，那梦魇并未随时间淡下去，反而越来越强烈。”

“你能感受到我的梦魇？”百里有约惊讶。

“也许吧，因为我曾经走过的，也是一段坎坷不平的路，我是一名孤儿，从小被厂公曹吉祥收为养女，我四岁学剑，五岁进修罗场，在那个炼狱般的地方一呆就是十年，十年中，我每一天都经历着生离死别，我早已习惯了一个人，没有人关心，没有人问候，陪伴在我身边的，只有剑。我疯狂地练剑，疯狂地拼杀，用一道道伤疤来证明自己，证明自己越来越强大。最后，我成了唯一活着出来的人，这就是我的前半生，充斥着搏杀与热血。人们只知道我是大明第一剑客，却不知道我面对的是如此惨淡的人生，那是用鲜血浇筑的道路，只能进，不能退，只能死，不能降。我经历一次又一次的战斗，我身上的伤疤多到数不清，伤口的疼痛让我彻夜难寐，但我坚持着，告诉自己不能放弃，虽然黑暗给了我黑色的眼睛，但我寻找光明的信念始终未动摇过。那时，我多么希望自己是一棵树，守静，向光，安然，敏感的神经末梢，触着流云和微风，窃窃地欢喜。脚下踩着最卑贱的泥，很踏实。每一天，都在隐秘成长。”无霜说完落下几滴清泪。

百里有约细细咀嚼她说的话，沉默片刻：“没想到你的人生如此惊心动魄。”

“不是惊心动魄，而是九死一生。”无霜顿了顿，“想做真正的勇士，要敢于直面惨淡的人生，敢于正视淋漓的鲜血。我相信我们每个人都会遇到坎坷，都会遇到挫折，熬不过去就不配得到更好的未来。这个世界真正能帮助我们的，往往是我们自己。所以，百里有约，你可以从过去的回忆里走出来的，我相信你。”无霜鼓励道。

“你知道我为什么想要龙炎剑吗？”百里有约忽然话锋一转。

“刚才你好像说毁了它。”无霜疑窦丛生。

“没错，你不是想让我从过去的阴霾里走出来吗？我现在告诉你，龙炎剑就是我的梦魇。”百里有约一吐为快。

“啊，”无霜大惊。

“我的记忆中，就是这把剑吐着火舌，烧死我惊鸿门上上下下五百口人，这些年，我时常从噩梦中惊醒，梦境中，满是熊熊燃烧的火焰和人们的凄惨哀嚎。”百里有约凝神眺望远方。

“这把剑，毁了我的整个人生，一个少年对未来的憧憬，就是被这把剑斩得四分五裂。我曾经迷茫过，也曾经怀疑过，后来我明白，唯有毁了这把剑，我才能如释重负，走出阴霾。”

“你真的认为原因在于剑，而不是用剑的人？”无霜反驳。

“我明白你的意思，可是焱盟两代盟主都死了，现在群龙无首，你说我该去找谁？”百里有约无奈。

“你说什么，勾阑非死了。”无霜一惊。

“是呀，上个月的事，你不知道。”百里有约茫然。

“糟了，老盟主死了，焱盟定不会放过凌紫萱，我担心她会不会有危险。”长夜无霜眉头紧锁。

“依我看不会有事的，有胥师兄在身边保护，一般人很难靠近。”易殇情劝慰。

“到了该了结的时候了，无霜，拔剑。”月光下的百里有约神情肃穆。

“无霜…”易殇情想拔剑却被无霜挡住。

“这是一对一的决斗。”无霜缓缓拔出紫霄剑，紫色的剑，透着寒光。

“为什么不是龙炎剑？”百里有约满心失望。

“龙炎剑不在我手上，被人借走了。”无霜并不隐瞒，“但是这不妨碍我与你之间的决斗，我的手上，还有紫霄。”无霜语气间颇有自信。

“你让我很失望，我一路追寻你，就是为了打破我的梦魇，打败这把剑，开始我新的人生。”

无霜沉默。

“因为我答应过一个人，从阴影里走出来后，就去找她，这是我和她的约定，那也是个月朗星稀的夜晚，和今天一样，我以为那会是她一生中最亮的月光，然而月光再亮，终究冰凉。那时的她，喜欢在黄昏时漫步，喜欢看水中的落日，喜欢看风中的落叶，喜欢看雪中的山峦。她曾对我说，她不惧怕苍老，她愿意等待青丝变为白发的时候，月光会与她的发丝融为一体。让月光分不清是月光还是白发，让我分不清生长在我头上的，是白发还是月光。

百里有约望着皎洁的明月，回忆往昔。

“然而，二十年前的事，是我心头挥之不去的痛。我无法忘记那场景，如同人间地狱，我想报仇，可是复仇无门。我想忘记过去，可是多少次梦里都会出现那把魔剑，吐着火舌肆虐，而我却无能为力。我只能对她说，我不能陪她去看日出，　那会在黑夜里消逝，我也不能陪她去看月光，那会在光明中潜身。等有一天，我斩断过去，那时，我就可以陪她去看时光，陪她度过黑夜，陪她期待黎明。”百里有约沉浸在回忆中。

“百里有约，我相信这一天会到来的。”无霜欣喜。

“无霜，我希望那一天，与你有一场堂堂正正的决斗。打败你，打败那把剑，然后与过去诀别。”百里有约信誓旦旦。

无霜终于露出笑容。

百里有约退到一旁。

“多谢。”易殇情双手抱拳。

“你保重。”无霜颔首。

两人随剑光冲向远方，消失在小城的尽头。

百里有约望着无霜远去的背影，久久地伫立，默默掏出一张银票，撕碎……

五月初七　淮安易府

流云缓缓，天空探出一钩月牙。原本笼罩在黑暗中的树影映着月色，遽然变得柔和起来。此刻，置身这偌大的荒宅，仿佛身临梦境一般，从镂空的窗棂瞧出去，后院的一池荷花开得正好。

无霜和易殇情此刻无心赏此月色，她们面前站着的，正是仇敌——黑白双煞。

“你们就是黑白双煞。”易殇情脑子里一团乱麻，当年的杀亲仇人此刻就在面前，那一场噩梦纠缠他多年，此刻却愈加的清晰，他紧张得大气不敢出。

“悬赏的人就是你吗？”黑煞声音如鬼魅一般。

“是。”易殇情的声音微微颤抖。

“没想到你有这么大的勇气，我很佩服。”黑煞赞许。

“你是谁？”白煞问道。

“长夜无霜。”

“你就是大明第一剑客。”白煞难以置信。

“正是在下。”

“我们与你素无过节，你为何而来？”白煞不明白。

“帮易师弟报仇。”

“有时我们想去抚平他人心上那被岁月的尘埃所掩盖住的伤疤，这和打开这座尘封数十年的古宅一般，殊不知你正在摧毁这积蓄了多年的平静。”黑煞叹口气。

“你说的平静叫死水微澜，那留在水下的，是被淹没的正义。”

“小姑娘，你和我谈正义，你口中的正义，只不过是居高临下的同情罢了。在这个时代，正义是需要实力做后盾的。”

“我会展示我的实力。”长夜无霜缓缓拔出紫霄剑。

“紫霄剑，嗯，你是蜀山的人。”黑煞吃了一惊。

“不，我从蜀山来而已。”长夜无霜否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