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商丘降浊水 太子赴清池

四月十五日的圆月也成了惨红，太子子沐静静站在宫中，听着不远处的厮杀，举起的笔却在止不住的发抖。他抬眼望月，俯首静思，突然有一大点墨汁从笔尖落下，在雪白的绢布上印下刺目的一滩墨渍。

“先生，先生！”子沐仓皇喊道。

“殿下……”太傅王骀慢慢躬身走出，声气幽微说道，“殿下有何吩咐？”

月光洒在这个年仅十二岁的少年脸上，他的脸色微微泛蓝，他的眼眸也成了墨蓝色，他说：“本宫正待做诗，却不慎将墨汁滴在绢上，请先生再拿幅绢来。”

王骀走近细细看那绢布，又仰面看太子说：“殿下可有佳句？”

子沐将目光看向师傅，但见他满脸沟壑，月光之下更显得如干皮皱枣，子沐心内凄凉，却只将双唇紧闭，摇了摇头。他的耳朵里似乎听得到那洪水滔天而下的轰鸣，千万百姓在水里哭喊挣扎，听得到那马蹄踏破城门呼啸而过的风声，钢刀划破脖颈血脉喷薄而出……他的心又惊又颤，哪里得什么佳句？他自出生，所思所写也只不过是这间宫室、这轮圆月，而此刻他的心却被那人吼马嘶搅的天翻地覆，他的手还在止不住的哆嗦着。

待他回过神来，王骀已从容的换了另外一幅绢布，看着那空无一物的布面，他将笔一搁说：“吾生十二载，享尽他人几世荣华，一旦身殒，归入虚空。子沐不曾存于世，或许这人世也不曾存，谁知究竟？”

王骀说：“殿下如此年幼，竟能有此语，老朽佩服。这烽火连年，所死所亡不计其数。如若天道如此，人能何为？”

“我不服！”子沐将手中的笔摔出去老远，墨点子在王骀的脸上画出一道虚线。子沐走到院中，望着朗朗星空，两行清泪滚滚而下，“天道何在？这岂不是助纣为虐？我宋国国土，怎么可落入那贼人之手？我……”

子沐回头，却见王骀跪在桌旁，后面几个侍女也静静的跪着，有几个竟在隐隐的啜泣。风静静的掠过庭院，竹声索索，他久居的宫殿在他的眼中，只是个庞大的黑影。这一切像在梦中，他想醒来，却更想睡去。无奈，他即醒不了，又睡不着。看着月影东移，天将发亮，他说：“你们都休息吧，别在这里侍候了。”

侍女们都答了一声，却没有人离开。

整整一夜，那些反贼们应该都杀到禁宫来了吧。子沐从壁上取下宝剑，抽开一段，那剑身的清光让他不寒而栗。他托着剑，却没力气将它拔出来。如果那贼人真的打到跟前，该怎么办？他从来没有用过剑，更不知道怎么去用它杀人。也许他唯一能做的就是，被杀。

他试着把剑比在自己颈下，想像着利刃与肌肤的摩擦。他的心又是一阵颤抖，泪流满面。

“殿下，万万不可！”王骀颤微微的说道，“不到最后一刻，您千万不能啊！”

“最后一刻……”子沐说，“难道本宫真要等着叔父的剑指在本宫的胸前吗？先生，父王一直教我士可杀、不可辱，子沐不死，还等着受辱不成？”

“请殿下不要忧虑，国家良将无数，君上正带领他们拼死抵抗。鹿死谁手，尚难定论。”王骀说道。

子沐冷冷一笑说：“先生，子沐已不是那个小孩子了，您不必说这些来宽慰我。自从那日大水，饿殍遍野，民怨载道，我们就大势已去了。更何况叔父手握重兵，我……人为刀俎，我只能做那任人宰割的鱼肉罢了。”

王骀微微一叹说：“马上就要五更天了，是否是泰，君上一定会报个信来。殿下不如稍微进些茶点……”

子沐转身回屋说：“好……先生也请休息下吧。”

子沐走进里屋，早有侍女将灯点亮，缓缓罩上灯纱。熏笼里也是旧时香片，浅香幽幽，子沐呆坐于花团锦绣间，看婷婷袅袅的宫女将茶点一一摆上桌来。他却如坐舟中，恍恍忽忽，不知要去向何方。

“小如？”子沐叫那宫女的名字。

那宫女一回头，赶紧行礼说：“殿下，有何吩咐？”

“你过来……”子沐看着眼前的女孩，鼻子一阵尖酸，那宫女低着头慢慢走近，跪于子沐脚边。

“抬起头来。”他说。

她略略一愣，却也慢慢将头抬了起来。子沐见她脸色苍白，眼睛又肿又红，说：“小如因何哭泣？”

宫女赶紧低头说：“奴家未哭，只因方才点灯，被烛火熏了。”

子沐拉起她的手自语道：“一旦城破日，再难见当时……”那小如只比子沐大一岁，是从小就在他身边的贴身丫鬟，而今，她已出落的十分标致，子沐看着她白皙的脸问，“你家里还有谁？”

小如摇头道：“自小为奴，无亲无故。”

子沐方点头说：“如此甚好。人人皆知有父母兄弟之好，却不知有一日，那父母兄弟尽皆羁绊。倒不如没有的好！”

“殿下……”小如又滴下泪来，“可是奴家牵挂着殿下啊！看殿下日日心忧，奴家这心，也恼透了……”

子沐笑笑，从身边摸出个小包裹来说：“这个你拿好，万一城破，你定要拼死逃出去，找个小地方住下，置几亩田地，好生过日子。”

小如不受说：“只要陪在殿下身边，奴死也情愿。”

子沐叹息道：“你可知齐王之女璟宁公主？”

小如点点头说：“知道，前些日齐王家宴，不是还见过的？”

“那你觉得璟宁公主如何？”

“这……”小如不知从何回答。

子沐看她为难的样子，又不禁一笑说：“你不必为难。本宫是问你，如若本宫娶璟宁公主为妻，你觉得可好？”

小如不禁把脸一红，她自小在子沐身边，可从没听过他说这样轻浮的话。可是此时此刻她也顾不得生气，却由衷的赞叹道：“这必然极好啊！无论才貌还是家世，璟宁公主与殿下都是天作之合。”

见她如此说，子沐也觉得畅快不少，他斜倚在被子上将小如揽在身旁说：“到时候本宫娶璟宁公主为妻，再纳你为妾。我们春游湖堤，夏观荷花，秋饮山露，冬烹雪茶，就这样一直下去，一年又一年，不老也不死……”

小如一边听他说，一边忍住眼泪，又掏出自己随身的手绢来替他揩泪。

“小如，你回答我，好不好？你答应我！”

“好，好，我们就这样子……”小如紧紧答道。

子沐看着小如，痴痴一笑，他将她拥在怀中，仿佛拥住了一个落絮飞雁的春天。他的心乍然回暖，他一边哭一边笑。

“笃笃笃。”急促的敲门声突然响起。子沐一惊，将小如推开问道：“谁？”

“是我……”是王骀粗砺的声音。

“先生请进吧！”子沐将衣襟拽拽，坐正了身子，小如自站在一旁。

王骀进门，“嗵”的跪倒在地，他几乎将整个身子贴在地上说：“殿下……刚刚传来君上旨意……开城投降……”

子沐坐的笔直的身子微微一颤，他反倒平静了许多，他将手在虚空一伸说：“本宫知道了，先生请起。”

王骀站起身来说：“请殿下穿戴齐整到大殿去吧！”

子沐点点头说：“我略略梳洗下，请先生在外稍候片刻。”

王骀退出，小如抬眼去看子沐，子沐也在默默的注视着她，她正准备要说什么，子沐却说：“你也出去吧。”子沐的脸上冰冷没有一丝表情，小如突然感觉刚才的一切都是她的一场梦。她只得躬身退出，将门关好。

子沐用目光将寝室扫视一圈，又盯上了墙上的宝剑。可他却没有碰它，他的一生尚未沾染过鲜血，如果可以，他永远也不要沾染鲜血。他站起身来，移步窗边，窗外朝霞初透，红云漫天，又是芳菲遍人间的四月，这时节、这景致煞是可爱。可是，这时节、这景致的可爱也到此为止了。

窗外是他后花园的莲花池，曾经他与小如拌嘴，小如怒将他的一块玉扔进了池子里，却说撒谎说是被池子偷走了。子沐于是唤此池为“窃玉池”。此时，他想知道他的玉是否还在，想必它深埋在淤泥之下早没有了往日的光彩。

子沐从窗子出来，在池边徘徊。他默默的吟诵着他始终没能联完的诗，他想写点什么留给后人，或者留给璟宁公主，可他却迟迟写不出来——他也到此为止了。

有人在拍他房间的门，声音是急促的，东边的天空异常的红，一切都结束了。

十二岁的子沐对于他的人生还有着无数的幻想，可却容不得他再多想。他一咬牙，起身跳往那碧绿的池心。“窃玉池”溅起巨大的水花，却很快就平息了，平静的连一个涟漪都没有留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