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山雨欲来风满楼（下）

第十四章 山雨欲来风满楼（下）

屋外骤雨连绵，罹王府内几支红烛摇曳，映着那不速之客苍白的脸，和殷红的眼。

傲狠说：“我想求烛九神君用这鼎帮我塑一个魂。”一个凡人的魂，一个俱全三魂六魄七情六欲，完整的魂。

这疯子语出惊人，蛇妖却连眼睛都没眨一下，淡漠拒绝道：“本君没这通天本领，殿下还是另请高明。”

而堕魔的仙者不理会他的拒绝，仍旧固执絮絮自语，“......昆仑古籍有云，以娲皇之血启娲皇鼎，四十九日，可造魄炼魂。”

蛇妖不屑哼笑，“此法早已失传，就算我给你娲皇血，你又知它是怎么个炼法？再者说，本君为何要帮你做这丧心病狂之事？”

傲狠笑笑，从袖里取出一个锦盒直直推到他面前，“不管成与不成，四十九日之后，它都归你。”那般笃定，仿佛一早料到他必会答应。

滕遇洋本没有将他的话放在心上，只做样子地掀了掀眼皮，随手将桌上的锦盒微微开启了一条缝。谁料无意一瞥，却霎时动作一滞顿在了原地，金色的竖瞳从墨色的眸中一点点浮起。

傲狠目光狡黠地打量着他变换不定的表情，悠闲托腮，锋利的眉眼柔和地弯了下来，意味深长道：“神君或许对我的事不感兴趣，但我对神君过去的故事，可了解的很。”

满眸血色的魔，连说话的语气都像在蛊惑人心。殷红的舌尖抵上森森白齿，故意加重了“过去”二字。说罢起身，在屋内缓缓踱起步来，深邃莫测的目光扫过房壁上的一幅幅菩萨像。

画中菩萨皆是一袭白衣，怀抱翠竹，腰间佩剑，周身华光隐隐。路遇苦难之人，便以竹叶洒水，祈福去灾；路遇邪恶作祟，便扬腕挥剑，斩妖除魔。那把长剑通体乌黑，剑身隐约可见古朴的花纹，正是滕遇洋现在所持的上古禹渊。

傲狠不疾不徐地步到房间正中，在一副纵轴展开的画卷前停了下来。画中一只擎天巨蟒盘踞山河，长尾之下横尸遍野，血流成河。白衣仙者立在云端，垂眸而望。

想来这妖物当年必是极尽暴虐，面对前来斩妖的神仙亦无惧色，从皑皑白骨筑起的巢中矗立起身，向踩在云端的白衣菩萨张开血盆大口。暗金的竖瞳泛着阴冷暴虐的光，似要一口将前来诛杀他的仙者一并吞入腹中。

而仔细审视这卷画，却能发现画中有些奇怪之处——面对这只穷凶极恶的巨蟒，白衣菩萨手中所持的不是长剑，而是一杆翠竹。

画中菩萨只有一个侧影，立在云端，白衣猎猎，长袖飞舞。左手鲜翠欲滴的绿竹闲闲指向那只冲自己亮出獠牙的畜生，泰然自若地像在俯视自己有些顽劣的宠物。

傲狠仰头注视着这副画卷，幽幽开口，“万年之前，盘古大帝于混沌中破天地，神女娲皇于虚无中生万物。上古神兽分守四方，黄泉为界，三界初立。”说到此处他忽然顿了顿，眼中难掩讽刺之意，“......后二帝争位，大打出手以至不周山倒，黄泉水倾，人间生灵涂炭。唯独娲皇慈悲，不忍看人间遭此大难，以一己之力炼石补天，灵力散尽，肉身销陨，终换来人间风调雨顺，万世安宁。”

滕遇洋沉默不语，一动不动地坐在原地，脸色已然不算好看。而傲狠只当看不见，继续缓缓踱到下一副画前，施施然道：“神女归于虚无之后，娲皇一脉承她之言继续守护着凡间，世世代代，千年又千年。在神明庇佑之下，那些凡间庶民才得以建房造屋，织布耕田。”

许是这个不速之客自始至终都没有表现出真正的恶意，又许是坐在滕遇洋怀里心知有了靠山。殷离渐渐被傲狠缓缓道来的故事吸引了，不禁探着脑袋稚气地问道：“既然人间风调雨顺，那画中的黑蛇又是怎么回事？”

傲狠闻声微微偏过头，勾起了嘴角，“你想知道？”

殷离点头。

于是那不怀好意的眼神缓缓上移，落在了他身后的滕遇洋身上。唇畔的弧度似笑非笑，眼中讽刺之意更浓，“正如画中所绘，神女归于虚无的千年后，娲皇一族世代所栖的青山里忽然出现了一只食人饮血的黑色蛟蛇。相传那蛟蛇身长千里，仰头可吞日月天河，途经此山无论老妪孩童，富甲村夫，皆无一生还。自此那座巨蟒盘踞的青山处处挂满了白骨，经此流下的山泉终年血色。青山不再，生灵涂炭，故人们将此山称为罹山。”

“原来罹山一名是这么来的......”殷离略显茫然地看着他，似懂非懂地点点头，自言自语道：“可如今罹山并无满山白骨，也无涓涓血泉，想必那作恶的黑蛇已被神仙杀死了吧？”

“呵，”傲狠却摇了摇头，血色的眸子紧盯着殷离的眼睛，愈发故弄玄虚的口吻，“数千年前，确实是有一位神仙前来降妖，点化了蛟蛇。只不过最后死在罹山的并不是蛟蛇，而是那位神仙。”

殷离明显愣了一瞬，张了张嘴，好一会儿才喃喃开口：“......神仙为何会死？”

“因为堕了魔。”傲狠说。

“那蛟蛇呢？”殷离复追问。

傲狠眼中笑意更甚，意味深长地望着他身后的滕遇洋，一字一句地慢声道：“蛟蛇杀了点化自己的神仙，天界念其降魔有功，封他做了罹山之主。”

弑神，黑蛇，罹山之主......

似有一股寒意蜿蜒爬上了脊椎，殷离身子一僵，猛地从滕遇洋怀里跳了下来，转身满眼惊惶地看着眼前金冠华袍，俊美得有些邪佞的男人，忽然觉得这张近来日日相对的面孔变得有些陌生。

仿佛这个管他吃管他住方才还护着他给他讲故事的蛇妖不是什么罹山之主，而是从画中走出的罗刹恶鬼。

殷离不知所措，下意识地后退几步，结果踩到了自己过于宽大的衣袍。眼看就要跌倒，却还是这人迅速地拎住了他的领子，如若丝毫不在意他的满眼戒备，一如往常那般粗暴简单地将他扶好，语气平常道：“当心些。”

然而傲狠方才所说的字字句句仍回荡在耳畔，让他如同芒刺在背。于是本能地推开了滕遇洋的手，后退着从他身边挣脱开来。事实上也根本不算挣脱，因为滕遇洋根本没有拦着。

小王爷脸色有些白，眼里带着显而易见的惊惧戒备，一如那日在神兽祠初遇。滕遇洋本想安抚地摸摸他的脑袋，然而手方抬起，在半空中顿了顿，不知为何又放了下来。静默半晌，微微向后将身子靠进椅背，自然地和殷离拉开了一段距离。脸上不知何时又换回那副漫不经心地懒散神情，没什么语气地哼道：“放心吧，凭你的个头，给本君塞牙缝儿都不够格。本君吃你做甚么？”

说完见殷离还是呆呆站着没什么反应，又有些无奈道：“害怕了？害怕便去找土地睡吧，他是凡人飞升而来的正经散仙，断不会吃你。”说着伸出食指向殷离的眉心探去。

最寻常不过的传送法术，有时他和土地下棋，无心为殷离准备伙食，也常这样送殷离去麻姑那里蹭饭吃。然而这回他的指尖刚触上殷离的眉心，还未来得及施法，就见殷离忽然动作极大地扭过脸去，躲开了他的指尖。

滕遇洋愣了愣，没等回过神来，便见眼前糯米团子似的小人儿一脸视死如归地张开双臂，一头飞扑进了他的怀里。

滕遇洋顿住了，傲狠似乎也顿住了。空气一时之间变得很安静。

怀里的不足半人高的孩子害怕得微微发抖，却仍紧紧抱着他的腰不松手。强撑出一副无谓的样子，将脸埋在他怀里故作镇定地闷声道：“本王才不怕你！”

滕遇洋：“......”

傲狠：“......”

滕遇洋如一尊雕像般保持着方才的姿势坐在那里，不知过了多久，殷离忍不住抬起头，偷偷观察蛇妖脸上的表情。却发现蛇妖并没有什么表情，只是金色的竖瞳重新沉入了墨黑的眸子里，向来苍白如纸的脸上说不出是呆滞愣怔还是波澜不惊。

那一瞬，莫名的，一种说不上是内疚还是什么的情绪从殷离心底不可控制地涌了出来。

方才他躲开滕遇洋的一连串动作完全是出于本能，他是早就知道滕遇洋是蛇的，只是......只是从来没想过将眼前这个矜贵散漫，爱逛人间织锦铺的蛇妖和画中盘踞山林茹毛饮血的黑蟒联系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