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风雪折煞人

立冬一日，水冷三分。算来算去，二少爷也要行冠礼了。

李二少爷的冠礼行的极简，甚至偌大个武穆府里没被翻起什么水花来。

三年前，他年方二八，也是在这够繁华的京城，听到了哥哥的噩耗。

三年后，他年及弱冠，一代剑主，也就是他爹，惨死南疆。

李长安好像是穿惯了清白袍子，没见下过身，越来越像高深难测的剑主了。应该说，现在他就是。

剑主的位置，李默赴身南疆前，便留了绝笔，要给他。偌大个剑宗，又处燕山国之重地，给了别人，他不放心。即便自己的小儿子是个世人厌骂的主，也得交给他。

剑宗九位长老暂理剑宗事宜，静待二少爷功名合位，再来坐剑主的椅子。

李长安戴好了缁布冠，皮弁，爵弁。本来迟武穆想要为他带上，却被李二少爷一把推开，细对着镜台，一样一样戴上。

这三顶冠，本来是隐喻冠者德行日进，心性愈坚。李二少爷偏不这么觉得，这三层冠，一层是娘，一层是兄长，一层是爹。戴在头上倒不觉得重，只觉得心里重。

迟武穆在一旁看得只叹气，只觉得自己也老了。

从那日之后，李二少爷便只在天元府待着，逢春院都去得少了。老鸨直埋怨，初冬时节，没了花，再没了些似花的姑娘，李二少爷可怎么活哩！

除了偶尔会去找张爷聊聊天，李长安大多数时日都在练剑。张爷有事就笑着说，我也是习武之人，当初也厉害得紧。

李长安不信他的话，若是真有那本事，管你活得多通透，也不至于在天子脚下活得这么苦累。

张爷当然只是笑笑，偶尔夸他练剑有天赋得很，真决定了，就别浪费了这身好胚子。也不知道随口胡诌的，还是真有那眼力看得出来。

李长安对天赋这种事也不太在乎，天罡剑体，那是大周历史上的神话传说。一代剑神白九儿，就是靠着这万万中无一的体质，一双长剑荡扫了天下群雄。

李长安的心性也是如此，有没有什么天罡剑体他还真不在乎。只要想，没什么难的。爹说的对，侠客不用多，有就行了。只是执剑的人可以少，但不可以没有，所以他要练剑，算是爹和哥哥用命换给他的一份责任。

可练剑说简单也简单，说难也是真难。汗牛充栋的典籍一股脑摆在李长安面前，该看哪个，他也没主意。

要不说练武这事是童子功，没个领进门的师傅，真是门晦涩的学问。论武功，论资历，迟武穆做他李长安的师傅，也算是绰绰有余。只可惜迟武穆练的是白马亮银枪，和剑可是八竿子打不着。整个武穆府里，谁的剑法最好，这个问题倒是简单明了，迟晨！

让李二少爷弯这个腰开这个口，难于上青天，所以迟晨看着李长安在天元府抓耳挠腮，也不开口，冷眼看着。

硬啃了一个月的功法典籍，却进展甚微之后，李二少爷不得不厚着脸皮去找迟晨，算是没办法的办法。

李二少爷穿着过膝长袄，却不愿意脱下里衬的白袍，在漫天大雪里摸索着到了迟晨的住处花海阁。这处李二少爷最喜欢的地界，如今却要硬着头皮大雪天赶来，倒也让人欷歔。

倒也没意外，迟晨拿着本泛黄的古籍看得入神，坐在花海亭里。漫天雪色与迟晨，倒也算人间绝美。

“迟晨，我有一事求你。”李二少爷看着迟晨一脸早知如此的表情，陪着笑脸走近迟晨。

迟晨冷不丁抽出怀中三尺长剑：“离我远些，酒囊饭袋一般的废物，也好意思来找我？”

李二少爷一愣，也不恼，站在迟晨身前一丈外，笑呵呵地搓了搓手。

“这不是有事相求么，至于条件，你随便提。”

迟晨终于舍得抬起眼看看李二少爷：“这么有魄力的话，倒不像你李二少爷说的。我倒要听听看，你李二少爷有什么地方，能用得到我迟晨。”

没理会她话中讥诮满含，李长安坐在了花海亭上：“我想你教我练剑。”

“怎么？在这武穆府混饭吃有些难为情，想要随便来些糊弄人的假把式，图个安稳？”

“随你怎么想。”李长安没去看迟晨，倒是看向了迟武穆新栽好的腊梅。也不知这梅子栽下来是为了迟晨，还是为了他李长安。

“我只想跟你练剑，至于耍把式还是真功夫，看你。”

迟晨听着李长安突如其来的肃正，一时间有些恍惚，这话至少有七分像李长宁，想那个眼里只有剑的傻子。

不知怎的，风雪太刮眼，迟晨眼眶有些泛红。李长安可能永远都不会知道，打自己从不留手的哥哥，经常会破天荒的开口找她，无一例外是要些治皮外伤的膏药。迟晨总是不解，这么护他，干嘛还要下狠手。

不说一句废话的李长宁，总是会丢给她一句：“我是怕有一天我不在了，便再没人能斥他骄纵，也护他周全。”

“好！我答应你，跟着我练剑。”迟晨压下哽咽，答应了李长安。

“那好，明天五更天，我来这寻你。”见迟晨答应，李二少爷也不喜，淡淡丢下一句，作势要走。

“不是说答应我一个要求么？我要你的剑！”迟晨拦下了李二少爷，淡淡开口。

李长安的眼睛骤然迸发出寒心的冷意，是这大雪天比不了的寒。

“自己练便自己练，我李二少爷求不动你，便不求了。”

“我只要你的当空，练剑之初，长剑重剑是首选，当空这把短剑，你用不来，留着无用，倒不如先给我，等你学成了，我再还给你。”迟晨少有的，和李长安耐心解释着。

李长安小心地从贴着身的白袍里抽出行云当空二把剑。取出其中较短的那把，歘地一下抽了出来。

剑宗练的是长剑，不知为何这传宗的物事有一把短剑，当空只有二尺三寸长，剑锋上落下一片雪花，被难以名状的锋利切了个两半。

李二少爷没什么一心想要占有的东西，就算是逢春院他最喜欢的清倌，也不会要挟着行什么苟且。但这把剑，他不想给。

看了看迟晨红透了的眼眶，李长安微不可查地叹了口气，收剑入鞘，递给了迟晨。

“你可要护好了。”说完，转身就走。

也不知道听没听见，迟晨鲛珠化泪，滴滴把雪融掉的撕拉声。

多半是有些乏了，李二少爷也不想回去继续死读功法去了，作势出了武穆府，向着城头，冒风雪去了。

张爷也很少坐在城头老槐树下了，这年纪，寒气都是入骨的。待久了，怕是这副老身子骨撑不到来年开春了。

李二少爷干脆拿了几两银子，让张爷去逢春院听曲去，图个暖和。反正自己没些时日便要去找张爷，也不愁身上短了银两。

直奔了逢春院，老鸨算是乐开了，忙叫下几个平日里二少爷最愿意听的清倌，赶紧唱上两个曲。姑娘们也乐意，也算是李二少爷少有的轻松时日。

只听了一两刻，突然听着二楼传来些骚乱声，扰了李二少爷兴致。姑娘们正唱到精彩处，李二少爷便没打断，低声唤来老鸨，让她上楼看上一眼。

老鸨却是露了难色，俯身在李长安肩头轻声说了几句。老鸨也算是徐娘半老，风韵犹存。李长安被一处丰腴压的有些不自在，但这几句话倒听得真亮。

“二少爷，您我们得罪不起，楼上这位，我也是得罪不起啊，赵公子也是京城叫得上号的公子哥，我这小院，可经不起您二位折腾啊。”

李长安点了点头，也不想着去上楼追究几句。换他以前，肯定是去武穆府里叫几个弟子，不把这两人打到爬出去不停手的性子。可如今也不知怎得，没兴趣，也没心思。

麻烦这种事，你不找他，他倒是会来找你。

赵公子顶着个看不到脚的肚子，像是重锤一般砸在楼梯上，轰轰地，姑娘们唱什么李长安都听不见了。

皱了皱眉，李长安没去理会。

可这赵公子不依不饶，到了李二少爷身边。

“呦，这不是李二公子么，怎么今日有这雅兴，来逢春院听听曲啊？呦，我给忘了，是不是剑主长辞，您来着图个乐子庆祝庆祝啊！”

李长安终于抬起了头，眼里竟然没有什么怒火，只是看着赵公子。

赵公子是什么人？京城从一品大员赵奕之子，什么风浪没见过，别说是李长安，就是他爹，他也从没放在心上。京城一片，他剑宗的手还伸不了那么长！

至于迟武穆，不是不怕，只是认准了他不敢在这京城一亩三分，和同朝大臣撕破脸面罢了。

“我劝你以后离晨儿远一点，下一次让我撞见你，你个孤儿，就没这么走运了！”

原来是为了迟晨，果真是个祸水来着。

李长安想着，却也没回他的话。直到赵公子施施然出了逢春院，李二公子才慢慢起身，拍了拍袍子上的灰，悄悄拿出了行云。

“张爷，您在这听着，我去去便回。”

如果再给他一次机会，赵公子怕是无论如何不会招惹这座瘟神，但有些事出了口，就收不回来，甚至不及那泼出去的水。

三日后，京城一品大员赵奕自城头寻到自己儿子的尸首。

身中十三剑，剑剑致命。

这是李长安杀的第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