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记得小林初相见

　　吴凡躺在榻上将养着身体，两位年轻女子也慢慢习惯了他的存在。有时是九儿喂他吃饭，有时是小橘喂他，次数多了大家也就不再显得尴尬脸红了，相互配合也都十分默契。但吴凡每次都表现得十分客气谦逊，就像个知书达理的书生。

　　开始时，林同陪在吴凡身边较多，他也喂过吴凡吃饭，但看他俩那囧样，九儿就忍不住上前接过林同的碗去。

　　慢慢的，看着大家都习惯了，吴凡又表现得很是谦谦君子，林同在吴凡身边的时间也就少了，他也就经常出去打猎去了。

　　在这时代，让两位年轻的女子和一位陌生的年轻男子呆在一起是十分不便的事情，纵容这男子是自己的救命恩人。但林同也没办法，家中只有三人，这恩公将养也非几日之事，总不能自己一直呆在家中不去打猎。还好那恩公非凡倒是谦谦有礼，留三人在家倒也放心。

　　除此之外，其实，这林同心里乃有其他心思。

　　这样，每日里除了吃饭，吴凡就开始觉得很无聊。他想，要想在这陌生的时空里生存下去，首先要解决的第一关就是沟通，得会说、会写。

　　于是，他很正式地和林同说想请九儿和小橘教他此地官话，是否可以拜师。林同哈哈一笑，道：“恩公于鄙人有救命之恩，学话乃小事，自不必多礼。”

　　林同又对九儿、小橘道：“当好生服侍，不必拘礼”。

　　九儿、小橘微微一福，便答应了下来。

　　吴凡先请九儿拿了些书来，他想学会写繁体字很重要。九儿把家里所有的书籍都拿给了吴凡，一共也才九本。有《淮海词》、《眉山集》、《乐章集》、《太平广记》、《孝经》、《诗经》，及三本话本。

　　吴凡每日里拿着毛笔练字，他不蘸墨，亦不用纸，只蘸些水在矮几上写字。

　　练得手酸了，便和九儿、小橘学说话。

　　吴凡发现这宋朝时的语言很有意思，听上去倒很像广东话，仔细听却听不太懂。他忽然明白，其实几百年后的那些各地方言不都是发源于几百年前的语言么，然后经过历史的变迁才慢慢形成了后来的各地方言。而后来各地的方言中也都或多或少都保留一些古老的字词，尤其那些偏僻的地方反而保留的更多。所以也难怪吴凡偶尔能听懂一些字词，但听不懂完整的句子。

　　其实，待吴凡用心静下来去学，倒是学得很快。一是因为这官话本身和广东话有点像，声调差不多八九个，吴凡会说广东话，模仿起来倒是有模有样。二来不管何时何地的方言，这文字相同，对应着文字学说话自然是事半功倍。再者就是环境，他只身来此空间，只有人和他说这宋时语言。就如同几百年后学英语一样，在学校学了十几年英语碰上外国人还是不会说，但要是直接把你送到外国呆着，立马就会说了。当然，这也和他的语言天赋分不开。

　　还有，就是良性循环。越是学得好就越说得多，越说得多自然就越说得好。

　　逐渐的，吴凡已经能不用纸笔和大家说话了。而且，他还不自觉的发现自己说话方式也深受影响，有时也文绉绉的夹着些文言，他也不知说得对不对，听起来着实让人好笑。

　　另外，九儿和小橘也多少学会了些吴凡的普通话，毕竟普通话只有四个声调，学起来也相对容易。只不过她们却始终没学会翘舌，听起来倒真像老广在说普通话。

　　宋绍兴四年六月，雁荡山深处。

　　天空挂着一轮弯弯的月儿，散发着淡淡的灰白光芒。这淡淡月光下有座竹院。这竹院成凹字形，中间本是间厅堂，现在却成了间卧室。这厅堂里亮着蜡，吴凡正躺在榻上翻看一本话本。

　　右边是家主林同的卧室，此时已灭了灯。想必白日里进林子里打猎，翻山越岭的比较辛劳便早早睡了。

　　左边是间女儿家的闺房，此时正亮着灯。九儿和小橘正在缝制一件长衫，那长衫灰白色，按照吴凡的身高体型裁剪。

　　吴凡自这一个多月来一直都是穿着林同的衣服。他身高不到一米七五，准确来说一米七三七四，但他从来都是咬死一米七五，不时悔恨小时候没能多打打篮球让自己多长个三四厘米以达一米七八的标准身高。他的身高放在以往虽说不上高，但也不能算矮。他以为到了这古代，他这身高应该是鹤立鸡群了吧，没成想看到的第一个男人竟是林同。那林同身高约一米八多，身形魁梧，面色微黑，往那一站倒像是铁塔将军一般。

　　吴凡身体其实挺结实，脱下来也都是肌肉，但穿着林同的衣服倒有点像衣架一样。

　　“姐姐，那恩公着实聪明，这方才一月余，话竟说得有模有样。”小橘一边缝着衣服一边和九儿说着话。

　　九儿低着头折着那衣服的边，道：“倒是聪明。”

　　这两位妙龄少女在这油灯之下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

　　“不知学问如何，有无功名。看他读那些诗词书籍不两日就读完了，倒是挺快。”小橘拨了拨灯芯，又说了一句。只是这样说着，也没去看九儿，也没想着对方要回答些什么。

　　“倒是挺快。”

　　“但是他那字写得……倒是一般，还不如姐姐写得好看。”

　　“嗯？”九儿略一停顿，道：“许是另一种风格，未必有大学问之人字就写得好看吧。”

　　“哦……姐姐，恩公他可到而立之年？”

　　“嗯？约莫二十五六吧。”

　　话语停了一会儿，只有那针线穿过衣服的些许声响。

　　小橘又道：“姐姐，那恩公为何没有束发？不知何方人士?那些衣服真好生奇怪，爹爹脱了好久才脱下来。”

　　九儿停了针线，看着小橘道：“橘儿，往后不可再问恩公这些问题。恩公为救爹爹伤了头脑，想必一时也记忆不起来了。”

　　小橘也停了下来，道：“姐姐，那恩公是真的失了记性？”

　　九儿道：“如若不是……想必恩公也是有苦衷的吧。我们不也是一样。”

　　说到此处，两位少女都一时无话，略微楞在了那里，各自心里想着些什么。

　　那天边的弯月在忽明忽暗的云彩里轻轻地游走着，这盛夏时节的山夜里，竹院旁小溪里的蛙声，远远的林子里传来的鸮叫声和野兽的吼声，屋子里的鼾声，烛台下的翻书声，少女们的私语声，在这寂寥的时空里像溪流一样缓缓流淌着。

　　吴凡以前很爱睡懒觉，每天早上要起床上班都要订两个闹钟才能将自己吵起来。现在让他睡却睡不着了。一是因为晚上睡的太早，估计也就九点多就睡了。二是以往的世界里都是闹哄哄的车声人声，越是闹反而越想睡。而这世界里一片宁静，只有大自然发出的各种声音，这些和谐悦耳的声音倒是越听越睡不着了。

　　现在，每天他都早早的醒了，拄着林同做的拐杖来到外面的院子里活动活动筋骨。这院子外的风景十分优美，远眺层峦叠翠，视野开阔。

　　院子是建在一块山上的大石坪上的，石坪甚是宽广。石坪下是条清澈的小溪，小溪的水是从石坪之上竹院后面的竹林里流出来的。若是大雨之天，这小溪便变成了一条瀑布直泄而下，溪水砸在下面的石头上，声音轰鸣，甚是壮观。石坪离下面小溪约莫十多丈高，其间仅有一条曲曲折折的石阶通到山下的小溪边，顺着小溪边的小路往前约两三里便是瓯江。顺着那瓯江往外约三十里便是那芙蓉镇，再顺着那镇子上的大路往外约七八十里便是那永嘉城，温州州治所在。若再往北六七百里，便是那临安府，大宋高宗皇帝赵构的行在。

　　这院子成凹字形，中间两间房靠右是厅堂靠左是厨房，右侧是林同的卧室，左边是九儿和小橘的闺房。院子后面八九十步距离便是一片竹林，竹林很深，顺着山势一直通向老林子里。那竹林边缘是一块菜地，种着七八畦菜，吴凡推开榻边的窗户便能看到。

　　这六月盛夏时节的早晨，吴凡活动完了筋骨，回到屋子里便推开了榻边的窗户，让竹林里的风进来换换屋子里的空气。

　　吴凡拿着一本话本在方桌前坐了下来。他发现一个问题，当然了也不能叫问题。这林同一家每天早上起得很晚，也不能说很晚，估摸着七点多吧。但和他头脑里固有的印象完全不同，他以前收到的各种信息是古人鸡鸣就起床的。他每天早起都有点蹑手蹑脚的，不好意思搞出太多响动来。

　　还有一个问题，这个确是问题，让他有点不太习惯。每天早上吃饭太晚，都大太阳晒屁股了才开饭，晚饭却还大太阳呢就开饭了。中午没有正餐，也就吃点米糕、饭团啥的。这让他有点受不了，夜里有时候会饿，只好早早睡觉。但这样早上早醒，想吃饭又吃不到，还是饿。所以每到吃饭时就容易吃得特别多，但他又不好意思吃得太多。真是愁死他了。

　　吴凡正思想着这吃饭的问题不知是这林同家独有，还是大宋朝都这样呢？却只见那九儿端着脸盆走了进来。

　　九儿今日头绾同心髻，斜插一根玉簪，脸上薄施粉黛。上着月白色抹胸，下罩淡青色长裙，胸下系一条及膝青色飘带成一个双耳同心结，外套一件白边淡褐色薄纱长褙子，背部肌肤若隐似现。看着竟有着说不出的清雅……性感。

　　见那九儿步伐轻盈，袅袅婷婷走来。吴凡忽然想起很多年前背诵的一首诗词，也只记得这一句“记得小林初见，两重心字罗衣”，不觉间竟随口念了出来。念的也自然是普通话。

　　九儿听得一怔，随后便明白了过来，脸色绯红。

　　见九儿变色，吴凡方知失语，忙红着脸道：“失礼了！”

　　九儿道：“恩公念的可是小山之词？”

　　“小山？”他倒是一时想不起小山是谁。只是上高中时自己有一个牛皮的大本子，那时候流行把好词好句都抄录下来，甚至把他认为好的广告词也抄了下来，抄了满满一大本。其中就有这首词，他尤爱这句“记得小萍初见，两重心字罗衣。”只不过刚刚他随口念出来时把小苹念成了小林。

　　未等吴凡说下去，九儿一边放下脸盆一边又念了出来：“梦后楼台高锁,酒醒帘幕低垂。去年春恨却来时。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记得小苹初见,两重心字罗衣。琵琶弦上说相思。当时明月,曾照彩云归。晏叔原的《临江仙》。恩公可是念的这阙词？”

　　“方才见小娘子进来，忽然记起这句，也不知谁作，在下失礼了。”吴凡微微一揖。

　　九儿忙侧身微微一福，算是避了吴凡那一揖。

　　九儿打湿面巾微微拧干递给了吴凡，道：“恩公亦善工诗词？”

　　吴凡擦了把脸，道：“读过些诗词，不善写作。”

　　“恩公最喜何人诗词？”

　　“李太白的诗词最喜欢。”

　　“我朝最喜何人诗词？”

　　“我朝……苏东坡不错……辛……”他本想说辛弃疾，但又想辛弃疾是南宋词人，此时南宋刚建立，应该还没有他吧。“秦少游、柳三变、李清照亦都不错。不知小娘子最喜何人？”

　　九儿道：“最喜东坡先生，尤爱那阙《江城子》。”说罢，便随口念了出来：“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料得年年肠断处，明月夜，短松冈。”

　　吴凡是记得这阙词的，还有秦观的那阙《江城子》也都记得。那些优美而著名的诗词他当年都记在了本子上，还好好背过。这些也为他以后做广告创意提供过好些素材。

　　吴凡以为提到苏轼当然得爱那阙传世名作《水调歌头》，却不想九儿最喜这首《江城子》。吴凡其实不知九儿的身世，这感伤的诗词最是合了她的心境。

　　九儿念完那阙词，眉目间显出些淡淡哀婉，看着吴凡手上的面巾楞在了那儿，她心里正想着些什么。只一会儿便发现自己的不妥，忙微微一福拿着面巾和脸盆就出去了。

　　吴凡望着这清雅高洁的女子的背影心里千头万绪，他默默念着那首《江城子》，“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她在想他的郎君么？

　　其实，吴凡不知九儿的家世遭遇。九儿想的也不是什么郎君，她想的是国破家亡，是亲人的颠沛流离，想的是“十年生死两茫茫”，想的是“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想的是在这深山野处何时是归期。

　　自打吴凡能下榻活动之后，众人的用餐就都放在了吴凡住的厅堂里了。想来，吴凡来之前这厅堂本就该是这林家的公共起居空间。

　　这盛夏时节，天本身亮得就早，到得早饭时间太阳已经升得老高了。

　　林同满头大汗的在院子里卸下了身上的猎物，一只鹿和几只兔子。他这是早起去林子深处查验完昨日下的套子，背着猎物回来了。他一边拍着身上的杂草乱叶一边招呼着小橘打水来盥洗。

　　小橘打完水便和九儿从厨房端着托盘进了厅堂。

　　吴凡见要开饭了，忙放下书站起身来，要帮忙摆放饭菜。

　　小橘忙道：“恩公只管坐着，小心伤了手”。

　　吴凡站在那儿看着她们摆放，感觉有点尬。他整日里白吃白喝，连一点活也干不了确实有点不好意思。

　　林同盥洗完随手便将盆里的水洒在了院子里，将脸盆放在了院子里的石墩上。然后便走了进来，他看着吴凡满面微笑，边走边道：“今日猎得一只麂子，此物大补，让九儿做了给恩公补补。”

　　林同走过来小心地扶着吴凡坐了下来。

　　林同对着门坐着，扶吴凡坐其右边，九儿坐左边，小橘坐林同对面。这一桌四人刚刚好坐满。林同看看这三位年轻人，微微笑着显得有些高兴，道：“不必拘礼”，他当先动了筷子。

　　早餐固定的是粥，今日是绿豆荷叶粥。这粥熬的略微有点稠，不会让人吃完一会就饿了。

　　粥用青瓷碗盛着，这瓷碗敞口，底圈足，比后世吴凡平时吃饭的碗要大些，约大三之一。

　　桌上摆着三样菜，分别是：

　　笋鲊，就是腌笋片，菜籽油烧热淋上拌匀；

　　韭菜炒兔丝，兔丝是风干的兔肉手撕成丝，把新鲜的韭菜切成两指宽小段一起炒；

　　炸小溪鱼，半根筷子长的溪鱼用油直接炸了，用荷叶托着放在青瓷碟上。

　　三样菜看着简洁清爽，但配这绿豆荷叶粥却十分下饭。

　　林同他们吃饭时一般是不说话的，也不会发出什么响动，这让吴凡十分难受。他以往吃饭，尤其吃粥，是用喝的，都是发出吸吸呼呼的声音。现在他都是学着林同的样子，把碗里的粥一层一层用筷子拨过来，然后小口小口的用筷子划到嘴里，吃一层拨一层，还不能发出声音。他得小心翼翼地吃着，以免出丑，但他又饿啊，恨不得一碗粥直接倒到肚子里面，哪里等得这一层一层地拨，小口小口地划。

　　吴凡吃得十分别扭，难受。

　　林同见吴凡吃的样子十分古怪，便放下碗，咽下嘴里的粥，道：“是否不合恩公口味？”

　　吴凡忙放下碗，道：“不是不是……委实不习惯这……小口小口地吃”。他都憋了很多天了，但他也知道这古人吃饭礼仪肯定很是讲究的，实在是他学不来。他说完这话，已是脸色发红，满头是汗。

　　林同道：“恩公以往如何食粥？”

　　吴凡道：“我曾游历各地，依稀记得有一地人吃饭也是十分讲究礼仪，无论是座次安排，菜色用具都是十分讲究的，但入席用餐时不似这般……拘谨……比如这粥，一般用喝的，吃起来十分舒爽。就像这样。”吴凡说着捧起碗，用筷子把粥大口大口地呼噜进嘴里，发出吸吸呼呼的声音，就一下小半碗粥下肚了。他边咀嚼边用筷子捡起一条小鱼放进嘴里。咀嚼完嘴里的食物咽下去，又捧起碗大口大口得喝着。就这样四下就把满满一碗粥喝完了。当然了，他以往喝粥也不都是四口就喝完了，今天有点猛了。一是因为饿，二是有点表演得过头了。

　　那九儿和小橘是看得傻眼了，想不到这恩公平时文质彬彬的，咋吃起饭来这么豪放。

　　吴凡放下碗对林同道：“林丈不妨试试”。

　　林同便也捧起碗学着吴凡的样子吸吸呼呼的喝起粥来，但他不敢像吴凡那样豪放，但也是六七口喝完了一碗粥。林同喝完看看空了的碗，感觉十分好玩。

　　其实，人都是一样谁不想做事情自由自在呢？但每个时代都有它的约束在，从小习惯了也都是一样，一旦有人告诉你可以随便不必约束，敞开了当然是舒爽了。

　　九儿和小橘看着林同那样子，既想豪放又有点拘谨，显得十分可爱，都不进掩嘴而笑。

　　林同放下碗，道：“果然十分舒爽，这夏季酷热时分如此喝粥确是痛快。不过，只能在家如此饮食，以免外人笑话。”

　　吴凡和林同二人又各自喝了一碗粥。

　　这一餐是这么多天来吴凡吃得最舒服的一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