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厉二年,腊月初一。
一场突如其来的大雪笼罩了整个关中。
傍晚时候方才开始下起的鹅毛大雪铺天盖地,分明还不到戌时,却已经在泥泞的青石路上铺满了厚厚的一层。
陈蛰穿着半大的夹衫子自远处缓缓行来。
近处,亭台楼阁,红砖绿瓦,茶店外,酒肆旁人们操着关中特有的腔调热闹的寒暄,脸上洋溢着新年临近的喜庆。
远处,湖面波光粼粼,几艘挂着大红灯笼的画舫游船停在半当腰,船桨摆动拨开水面荡开涟漪,隐隐能够见到几个披着加绒大氅的姑娘们吐着呵气立在船头望眼欲穿。
行人,酒肆。
茶店,伙计。
画舫,姑娘……
在银装素裹的雪夜中展开了一幅充满烟火气的生动画卷。
‘瑞雪兆丰年呵。’
陈蛰嘴角扯动,自顾自的嘀咕了一句。
他不是土里刨食的庄稼汉,但陈蛰也清楚这一句传承了几千年的古老谚语。
只是陈蛰做梦也没有想到,时隔数年都没有见到关中飘雪的自己再次见到这一片美好的雪夜竟然是在比之以往截然不同的另一个时空。
陈蛰摇摇头,蹲下身子将手掌插进厚厚的雪层中。
他搓了把雪在脸上,冰雪消融,彻骨的寒意让陈蛰忍不住打了一个冷颤,过激后有些发烫的脸颊让陈蛰呆滞的双眼稍稍恢复了些许灵动。
他伸手触摸着自己的脸。
额头,眼角,口鼻……
细嫩的手掌掠过下巴上纤细的绒毛一直向下,最终定格在自己尚未凸起的喉头上。陈蛰咧了咧嘴努力挤出一抹笑容,只可惜比哭还难看。
哪怕没有镜子,他也清楚这一幅还未长成的身体绝对不属于二十七岁的自己。
大梁朝,梁高祖?
陈蛰想破了脑袋也没从自己脑袋里那些有限的历史知识中找到与之相符的朝代。
错乱的穿越并没有将他带到千年之前的古代,取而代之的是与五千年华夏有着相似历史的另一个盛世皇朝。
造孽啊。
陈蛰的双眼蒙上了一层怒色。
他伸着手指头想要仰天咆哮,怒斥老天爷开的荒唐玩笑。
只可惜迎面灌进的冷风夹杂着大片的雪花子涌进了脖腔里,陈蛰呛的满面通红,弓着腰剧烈的咳嗽了起来。
“郎君,郎君,你怎么样?打不打紧?”
细嫩的小手不轻不重的拍在陈蛰的后背上,他好不容易回了口气勉强抬起眼,迎头便撞上了一张被冬日的寒气冻得通红的关切小脸。
“幼娘,我没事,就是随便走走,这点子雪还能受得住。”
陈蛰咧嘴开了口试图安抚姑娘的情绪。
可谁知大病初愈的身子远没有他口中说的那样结实,单薄的身体在寒风中瑟瑟发抖,陈蛰莫名的膝盖一软险些滑倒在路面上。
细弱浮柳般的腰肢依住陈蛰将要栽倒的势头,却见姑娘小琼鼻皱起,满是关切的小脸上露出一丝嗔怪。
“那怎么能行,郎君,如今老爷下了大狱生死不明,陈家可就剩小郎君一人了。”
“早间的时候洛夫人还嘱咐婢子一定要好好照顾郎君周全,可郎君肆意妄为,若是再感染了风寒,那奴家……那奴家也不要活了。”
陈幼娘小嘴一扁,娇弱欲泣。
冰凉的泪珠子滴答滴答的就打在了陈蛰的手背上,后者的嘴角明显抽动了一下,感到有些不知所措。
这姑娘分明是身子骨都没张开的半大孩子,难道就已经学会了利用性别优势?
陈蛰苦笑两声,不知如何是好。
自穿越过来已经有七日的时间,足够陈蛰回想起很多东西。
这少年也叫陈蛰,字清平。
早年间居住在汴梁城中,其父名叫陈从文,是先帝在位时期的贡生,后走了些门路递补了一个闲缺,在汴梁城里任了县令的差事。
虽然一晃十多年也未曾升迁,但也算得上地道的京官,日子过的还算安稳。
但没想到老爹偏偏是个不安分的,不知从哪里听信了谗言鬼话,寻到了什么祥瑞偏要学旁人为梁高祖歌功颂德,搏一搏前程。
不巧的是,陈从文是个不走运的。
开创了大梁盛世的伟大的高祖陛下身染风寒,短短几日的功夫就一命呜呼,龙驭殡天了。陈从文一通马屁拍在了马腿上,直接被下了大狱。
若非新帝登基,大赦天下,
最终这事儿没有牵连三族落到陈蛰的头上,否则陈蛰穿越过来之后就不是看雪景,而是等着被砍脑袋了。
就算如此,侥幸捡了一条命的落魄书生还是被吓得大病一场,寻遍了医生也不见好转大病了七日之后最终一命呜呼,让穿越而来的陈蛰鸠占鹊巢了。
“好,好,我们回去,回去好不好?”
陈蛰耐着性子哄了好一通陈幼娘才勉强破涕为笑,她搀扶着颤巍巍的陈蛰主仆两人相互扶持走了好一会才进了一户人家。
小院破落,并不宽绰,土木架构的房子似乎早已年久失修,压在上头厚厚的积雪让木梁发出咯吱咯吱的呻吟,显得不堪重负。
陈蛰一度很怕这大雪再继续下去会使得这一栋仅能提供遮风挡雨功能的房子率先阵亡。
但陈蛰却没有什么不满。
陈家遭了大祸,是掉脑袋的罪过。
主仆二人侥幸捡了一条命回来,如今能有个破落的小院子遮风挡雨,已经算的上是天无绝人之路了。
在陈幼娘的帮助下洗了脸,陈蛰靠着门槛子看着陈幼娘在院子里头忙活。
别看这姑娘刚刚及笄,但动作麻利的紧,轻灵的身姿在小院内来回穿梭不一会院子里就飘出了阵阵烟火气。
晚饭是白粥。
透亮的水光一望见底,稀的站不住筷子。
陈幼娘捧着巴掌大的饭碗,舀着勺子小心翼翼的吹散白粥的热气,陈蛰有点尴尬,很不适应这样被人服侍的动作,但他却识趣的没有拒绝。
眼前这丫头演技高超,掉眼泪的本事让后世里的那些奥斯卡影帝影后们都望尘莫及,实在让陈蛰无力招架。
只是白粥寡淡,吃起来实在没什么滋味。
陈蛰忍不住皱了皱眉头。
“郎君莫急,这几日就稍稍忍一忍,再多吃一些。等过几日有了银钱,奴家再给郎君做些好的打打牙祭。”
“况且大夫也说了,白粥对郎君有好处,大病初愈不能食大荤,且忍一忍。”
陈幼娘欲言又止,她摆着手指头怯怯的看着陈蛰,忍不住开口宽慰道。似乎很怕自家少爷又像之前初病的时候大发雷霆。
“没事,白粥……挺好。”
陈蛰摇头,他又吃了两口才做了一个吃饱了的手势。
眼见着陈幼娘将剩下的小半碗白粥一饮而尽,粉红色的舌头连碗里的汤水都添了个一干二净,那意犹未尽的模样看的陈蛰忍不住有点心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