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新年

       直到除夕当天，林飞才接到爸爸妈妈的电话，他们在电话里满是歉意，解释着并非不想回家，更不可能是因为不想他，只是因为太忙了，车票太贵，承诺林飞明年一定会去。林飞一句话都没说，挂断了电话。现在他没办法再去跟他的朋友们吹牛了，没办法拿出五颜六色的糖果去炫耀了。但他其实没有那么失落，之前又不是没发生过这样的事情，从前他还小，因为这件事能哭上大半天，直到奶奶去嫂嫂家拿了糖来哄她，才肯罢休。时间久了，林飞都快记不清爸爸妈妈的模样了，桌子上摆放的全家福也是好多年前的了。那时的林飞还是个娃娃，被奶奶抱在怀里，甜甜地笑，爸爸妈妈站在奶奶身后，浅浅地笑，可惜相框早就碎了，相片也早就黄了，模模糊糊的，也已看不太清了。

        林飞空落落地走出门，风刮得很大，呼呼地吹，红色的木门吱呀呀地响，林飞紧了紧身上的衣裳，耸了耸肩。苍白的天空里什么都没有，偶尔有几只鸟叫着从眼前飞过，临近除夕，家家户户都忙碌着，屋前的路上是打闹的孩子和寒暄的幺娘和嫂嫂，邻家屋前的灯笼挂起来了，孩子们的摔炮也玩起来了，四处都是过年的新鲜气。可这副曾经林飞最喜欢的气象，对于现在的他来说却是聒噪的令他一秒也再也听不下去了，他想找个安静的地方，找到什么足够好玩的事能让他开心一点，他一点也不喜欢这样的情绪，虽然他在几天前就已经意识到爸爸妈妈可能是不会回来了，但真正听见他们说出来还是有些许得不开心。

        他从屋前的枯草地，走到屋后的山路上，走到那条满是灰尘的坑坑洼洼的马路上，再走到山前的小县城里。林飞逃学的时候不少来这，这虽然不像大城市般繁华，但有商店，有餐馆，还有他的同学，林飞沿着马路走着，在县城的一角停下来了，蹲在一旁的井盖上。这个地方很少有人经过，路旁的野草与人齐高，路边都是灰尘和石子，林飞就这样随意地玩弄着石子，在灰尘里划出一道又一道杠，他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也可能什么都没想。奶奶一大早就去赶集了，她要在年夜饭前买好所有的年货，一般这个时候林飞就算是闹着哭着也要跟奶奶一起去的，但这次为了等爸爸妈妈的电话，他在家待了一早上，结果却等来了这么一个消息。他有些后悔，早知道这样今早就跟奶奶一起去了，说不定还能吃上个豆沙窝，喝上一碗羊肉米线，这么想来，林飞越想越后悔，越想越生气，后来干脆一把石子摔在地上，大声地喊：“有本事你们就都别回来！”说着就站起身，一脚一跺弄得鞋上、裤脚上全是灰尘，怎么扑打也扑不干净，索性放弃，扭头回家去了。

       奶奶在太阳刚过正中时回来了，这时林飞正郁闷地在屋门前玩摔炮，老人过六十的年龄，弓着背，身上是堆得满满一筐的肉和菜，筐边上还插着一串米球。见奶奶回来，林飞一把把摔炮塞回了朋友们的手里，接过了重重的箩筐，一到家他就把箩筐放在桌上，拿起筐边的米球啃了起来，他全然忘记了刚才的不愉快，沉浸在难得的美味中。奶奶从门口慢慢地进来了，看见屋里狼吞虎咽的林飞，不由一笑，“你吃慢点，别噎着了，又没人跟你抢。还有，你爸妈说什么时候回来了吗，这都除夕了，今天再不回来就吃不上年夜饭了。我还买了牛肉，今天晚上做干煸牛肉。现在的肉价呦，贵的吓人，要不是你妈回来，我还真不会买这么贵的东西。”林飞忙着吃米球，压根没听清奶奶嘟嘟囔囔说的什么，囫囵的答了句，他们不回来了。奶奶从筐里拿菜的手顿地停下了，她的嘴张了张，好像要说什么，但终于没有说出口，她笑了笑，像无事发生一样继续取着筐里的菜，“不回来就算了，城里不好生活，也不容易，多赚点钱，就能早点把我接去享清福喽。”虽然奶奶尽量不在林飞面前表露自己的情绪，毕竟这孩子比她更想他们，自己不能再火上浇油了，但她还是在言语中不经意透出了深深的失落。

        奶奶是一个地地道道的农民，没坐过汽车，没见过高楼，可能一辈子都要被困在这个贫瘠的山村。她看着小辈们一个个走出了山村，走向了城市，看着山上从绿到白，看着地里的庄稼种下去了，又被收回来了，看着林飞越长越大，看他由曾经怀里小小的一只到如今的小伙子，但这世界好像独留她一人在原地，留她一人苦苦地等他们回来。奶奶生活在一个重男轻女的年代，在她之前，她的父母已经生了两个女娃娃，只为盼来一个儿子，可用了多少偏方，吃了多少中药，甚至请了神婆来指点，可最终还是个女孩。那个时候，城里战乱频发，村子里也经常闹饥荒。奶奶差点就被送走，最终还是奶奶的妈妈拦了下来，无论如何都是自己怀胎十月生下来的，是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肉，哪有不心疼的。奶奶也很争气，她好像知道自己如果不努力干活就会被送走，每天天不亮就起来和姐姐们一起上山砍柴，同是女娃，可能是同病相怜，姐姐们也很愿意帮衬着奶奶，每次奶奶挨打的时候姐姐们总会护着她。等大了些，姐姐们一个个地出嫁了，父亲也终究没能生下儿子，这在村子里是能被嘲笑一辈子的事。每次奶奶出门碰上那些讨厌的男生，他们总是会嘲笑奶奶，说他们家要断后了，奶奶每次都会跟那些男生大打一架，打到满身脏乱还不忘在小溪旁洗干净了再回家去。家里就剩这一个女儿，父亲母亲也不再难为她，毕竟还要留着奶奶给他们养老送终。

可没过几年，村里闹饥荒，家里实在没粮了，奶奶跑到十几公里外的亲戚家借粮食，却因为过于饥饿，眼前一黑滚下了山，还好山下村子的村长救了她，可等她伤好了急匆匆拿着村主任送的粮食回到家的时候，却被告知父亲母亲已经去世了。奶奶没办法，只好借钱安葬了父母，然后经亲戚的撮合嫁给了十几公里外村子里的爷爷。

       爷爷是个老实人，在那个年代他少有的疼老婆的男人，好在有爷爷，奶奶的一生也不算悲惨，爷爷会在赶集的时候给奶奶带好吃的，会在过年的时候给奶奶买新衣服，尽管爷爷的母亲对这种行为多次表现不满，但抵不住爷爷下定决心要对奶奶好。可事情总是事与愿违，爷爷在最壮实的年纪意外去世了，留下了奶奶独自照顾两个孩子。可两个孩子慢慢长大，又把她一个人留在了这个小山村，剩下她独自照顾林飞。

       天边渐渐泛红，窗外突然传来鞭炮的声音，孩子们的尖叫声、笑声染红了一整片天，林飞和奶奶跟着他们一起放了鞭炮，祖孙俩围坐桌前，奶奶做了很多菜，有的菜林飞几年都可能见不着一次，他暴风般席卷了桌上的饭菜，奶奶还笑着说他好像多少年没吃过饭一样。林飞一吃完饭就跑出去玩了，屋前到处都是鞭炮留下的红色的纸皮碎屑，一路上，转头就能看见一家人围坐在桌边笑着吃年夜饭的场景。林飞挨家挨户把伙伴们叫出来玩，他们看着远处不时升起的烟花在天边绽开，听着四处传来的鞭炮声、谈笑声，他们在草地上打滚，他们摔完了一条又一条摔炮，他们笑到快要岔气。等到晚上十点之后，他们在卡车后躲着家长们的手电筒，他们咯咯的笑声有谁听不见，只是在一年中最特别的日子，想让他们多玩一会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