末章 第5节

醒来的时候，已经是两天之后了。朱允炆靠在宝船的船舷上，一声不吭地看着滚滚流逝的水。两天时间，宝船早已入了东海，一路向南。他恨朱棣，更加恨那个反反复复的郁知远。她摇摆在两个男人之间，最终还是选择了那个能给她更高地位的朱棣！

口口声声的想过白鹿青崖的生活，却依然眷念那些根本就是身外之物的名分。他站在船边，手里拿着那个完璧归赵的玉环，恨意让他昏了头脑，他振臂一挥，把玉环扔向了大海，可那玉环却弹了回来，狠狠打在了他的手掌上。他觉得食指的根部有些疼痛，仔细一看，是一根细细的肉色的线缠绕在了他的手指之上，细线的另外一头，正栓在了那枚玉环上。这玉环是自己从玉绦带上解下来的，本来没有这根细线，那这线是哪里来的？

“云帆，云帆！”

云帆应声而来：“主子，奴才在！”

“去，把你陈妈喊来！”

陈妈得主子赏赐，跟着“多歧路”号离了京师，这会正在船舱里吃午饭，听得主子传召，慌忙放下了碗和筷子，颠颠地来到了甲板上。

朱允炆正一脸疑惑地拿着那个她两天前拿回来的玉环，站在甲板上想事情，一见她来，如获至宝，问道：“陈妈，慧婕妤见你的时候，人可好？”

陈妈撇嘴道：“慧婕妤精神着呢，满屋的珠光宝气，绫罗绸缎，赏赐的东西堆满了暖炕。”

“你说是慧婕妤亲手把这玉环还给你了，以示决绝？”

陈妈一见又是问那个女人，心里老大不情愿，但是又不能不回话，便回答：“是，是亲手交给我的。”

朱允炆再问：“是从哪里拿出来的？”

陈妈撇嘴道：“哪里拿得？从脖子那里拿出来的啊。这样的女子，定是见了好东西，贴身放起来了。”

朱允炆瞪大了眼睛：“从脖子里拿出来的？”

陈妈也不知道哪句话不对，点着头说：“是啊！”

朱允炆走近了一步问道：“贴身收着的？”

陈妈有些不情愿了，她看着这个自己一手带大，喝自己奶长大的少年，叹了口气说：“是的是的！主子，我说你多少美貌的女人没见过，你非看上这个呢？又不漂亮，又是个残废？”

朱允炆只觉得自己胸口一阵剧痛，像是有谁伸手到了他的胸膛里面，把心狠狠地捏了一把，又钉上了几个巨大的钉子。

他有一阵子没有喘上气，平静了一会，他抓住了陈妈的手问：“她残废了？是给打的？腿打残废了是不是？是不是？”

陈妈被吓住了，她没见过自己的主子这副模样，有点磕磕巴巴地回道：“不是腿，她腿好得很！是手，是……”

朱允炆抢过话头说：“是左手，是左手是不是？”

陈妈给吓住了，已经没有话了，只能一个劲点头。

朱允炆惨笑了一声：“哈哈哈哈，是左手，她的左手……她的左手！”

陈妈拍了拍朱允炆的后背，就像小时候，他被奶呛住了的时候，她会做的那样，朱允炆这会茫然地看着前方，整个人就像被人抽去了魂一样。她实在不明白，这左手不灵光的废人慧婕妤，到底是怎么了，她的左手里，到底藏了什么样的秘密？

朱允炆傻站在甲板上，一句话都说不出来。脑子里只有那两句话在不断重复——天长路远魂飞苦，梦魂不到关山难。长相思，摧心肝！长相思，摧心肝！知远，知远，左手手臂被废，你定是已经被发现了秘密！叔叔发现了你来自六百年后，要留下你来，让他好知道未来的事情。你肯定是被严密看管，怕我以身犯险，你故意作此绝情之举，好让我灰心，以为你是一个贪图富贵的人，还让我放心远遁江湖。我知你对我之决绝，便知你对自己有多么狠。

还君玉环，一念断肠，一辞永别！

朱允炆闭上了眼睛，指甲深深地嵌入了肉里。

“来将军，来安之！”他睁开眼睛大喊，吓得陈妈一屁股坐到了地上。“来将军！”他继续嘶吼着。他要点起人马，要找黄老师拿来太祖神器，要回京师，带走郁知远！她是暂时残废了也好，终身左手不能动也好，他要把她带走，他不能辜负她的心意。她决意孤身一人面对整个大明朝的统治者，但他不能让她一个人陷在那个皇宫里面。虽然隔着迢迢大海，茫茫青天，纵千难万险，万水千山，不能叫她永夜含恨，独自断肠！

绝不能！

洪武三十五年的除夕夜，天空洋洋洒洒地下起了雪，应景得很。等今夜过去，明天的太阳升起来，洪武的年号就会被停止使用。中国历史上一个全新的时代即将到来了，一个非常有意义的年号将会被启用，永乐。这个年号，将会被后世的人不断重复提起，因为那部旷世奇书——永乐大典，因为郑和七下西洋，因为北元被他彻底征服，因为它将是永乐盛世，因为它将带来明代最辉煌的年代——仁宣之治。明天，就将是新的一天，新的一年，新的一个时代！

今夜，除夕大宴，朱棣非常高兴，他在前朝先是和群臣们大宴，回到后宫，跟妃子们又是一起家宴。今晚来赴宴的，个个都得了彩头，不问亲疏，皇上不仅轮流和她们对饮，还大赏了全部到场的妃嫔。连伺候的宫女太监，都得了不少的好处。有多才多艺的妃嫔载歌载舞，大家欢喜成了一团，连一向庄重温和的徐皇后，都在酒过三巡之后，都唱了一首曲子，引得全场的人一片欢呼。虽然喝得有了三分的醉意，心细的朱棣不是不知道，有一个人照例没有来参加宴会。

家宴结束之后，各宫的妃嫔们各自被自己的宫人接回去。今天晚上，照例皇上应该和皇后守岁的时间，合宫的妃嫔们自然知道规矩，各自安分回宫，和自己殿的人一起守岁去了。朱棣站在刚刚修缮好的坤宁宫屋檐下，长长的出了一口气，红光满面地冒雪走下了台阶，一溜烟跑出了坤宁宫。后面的小太监想要给他打伞，却被他拒绝了。他兴高采烈地独自在刚刚积雪的皇宫的地面上踩出了一行脚印，哈哈大笑地像是一个孩子。踩了一会雪，他挥了挥手，王景弘连忙凑近低着头问：“皇上，回坤宁宫？”

朱棣摇了摇头说：“不，王景弘，你猜我想去哪里？”

王景弘低着头弯着腰说道：“奴才斗胆猜了一猜，皇上要去那个今晚没有来的人那里。”

朱棣微笑着用手指着王景弘：“奴才啊奴才，你若是个全身子，真是个能臣啊！”

王景弘笑着回答：“还不是个奴才命嘛。”说完，他回头对着后面的一干小太监喊了句：“听雨轩，快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