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一夜北风，满天乌云尽散，天空蓝得透亮，一群鸽子飞过，在头顶留下一片鸽哨儿。

齐景昌把写给板二爷的问安信认认真真地折好，放进写好地址的信封里，准备去邮局寄信。每月一封信，也没有什么实质性的内容，无非是对老爷子的嘘寒问暖。以齐景昌的地位其实并不用这么做，但是他却沿袭了这个习惯。作为晚辈，要对长辈尊敬，这是理儿。

“昌哥，干嘛去？”路过祥子家，春妮儿正在门口抽打孩子的一条棉裤。

“寄封信。”

“这点儿事儿还用您亲自跑一趟？让我家老二给您寄去。”说着她也不等齐景昌回话儿，就冲着院儿里喊着，“二子，别玩儿了，去给你大爷跑趟腿儿！”

“不用了。天不错，我也出去溜达溜达。”齐景昌说着从口袋里摸出一叠钱，抽出一张毛票儿递给刚跑出来的孩子，“拿着买糖去吧。”

孩子道了声谢，拿着钱跑开了。春妮儿伸手想拉住儿子，没抓住，只能一脸不好意思地说：“呦，昌哥，您看您这……”

齐景昌笑着抬了抬手打断她，便走出了胡同。

穿过一条街，路边有一个邮筒，信已经贴了邮票了，只要往邮筒里一塞就可以了。邮筒边上有点积雪，不小心蹭鞋上了，他跺了跺脚，抬头看了看。

这条路走到底右转，就是轴承厂了。估摸着那个小丫头这会儿应该已经被通知搬家了。他想了想便顺着路向前走，没一会儿便来到轴承厂宿舍大院儿。几个孩子在院门口抽陀螺，齐景昌绕过他们进了大院儿。

到了林素云家楼下，他站了一会儿，还是上了楼。刚转过楼梯口，就看见两个小姑娘在折腾着把东西从一个屋搬到另一个屋，一个中年妇女也在帮着归置。

林素云看见了他，放下手里的椅子，向他走过来。她站在他面前，也不说话，可能是因为刚才在干体力活，微微喘着，在寒冷的楼道里呼出丝丝缕缕的白气。

“这怎么着，搬东西啊？”齐景昌明知故问。

林素云垂下眼，轻声说：“厂里把房子收回去了，让我今天就搬走。”

“那，你怎么着？”齐景昌看着面前这个低眉顺眼的小姑娘，真想说，要不你搬我那儿去住，话到嘴边又忍住了。

林素云扭头看向在那边忙活的女孩儿，说：“我，先到朋友家住几天。”

“哦，那需要搭把手吗？”

“不用了。”林素云立刻拒绝。

人家根本就没想让他帮忙，真有点尴尬，齐景昌轻咳一声说：“那你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可以找我，你记得我家吧？”

“嗯。”林素云又点点头。

“我就是正好路过这儿，顺路过来看看。”话一出口，齐景昌就觉得有些后悔，人家根本就没问他为什么会过来。

“哦。”林素云的反应还是那样怯怯的。

“那我走了。”

林素云点点头，说：“再见。”

齐景昌转身下了楼，头也不回地走出了院子。这女人心里根本一点儿都没有他，他还巴巴地专门跑过来热脸贴人家冷屁股，真掉价儿！

一路回到家，大衣也懒得脱，一头扎到床上。心里说不上的一股烦躁。他一把拽过被子蒙着头，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刚才那个小女人都没正眼看看他，好像巴不得他赶快走一样，齐景昌真的后悔去找她，懊恼自己怎么就这么沉不住气。

正躺着，听见门口有人拍门，“大爷，我给您送饺子来了！”

齐景昌也不能再在床上拧巴了，只能起来去开门。祥子家的老大端着一盘热气腾腾的饺子进来了，“大爷，您趁热吃吧。”说完把饺子往桌上一搁，就跑了。

“这孩子。”齐景昌笑着摇头。

他看着孩子的背影，想到自己也有两个儿子，算起来也十来岁了。只看过照片，却从未谋面。对于父亲这个角色，他是陌生的，除了定期寄钱给他们，也没有尽什么父亲的义务，也没有什么感情，那两个孩子完全就像是一个概念，那么的不真实，又不能不承认。他不愿意把孩子接过来，也不愿意去见他们，他不想再回到那个地方，也不想再见到那个女人，不想去面对年少时的那段屈辱。

无论那个女人如何对他好，都不能改变她用卑鄙的手段占有他的事实，或者说，他为了改变命运而委身于她的事实。后者让他更加觉得屈辱。

然而，即便他屈辱地忍受了，命运也没有真的变好。如果没有那个女人，他或许会和一个志同道合的女知青结婚，现在也一定有了孩子，过着家庭生活，也不会走上这条不能回头的道。

对那个女人他也说不上有多恨，就是不想再见她，不愿意想起那一段往事。都过去了，人，怎么样都是一辈子。

齐景昌叹了一口气，坐下从筷子笼里抽出一双筷子，在桌上磕了磕齐，开始吃饺子。饺子是白菜猪肉馅儿的，菜多肉少，咬一口便是一包水儿，他用手指抹了一下嘴角的汤汁，突然就想起那个小女人用舌尖舔嘴唇的样子，一阵心荡，又一阵心烦，然后埋头大口的吃饺子，他一向吃东西都是细嚼慢咽，可现下却是一口一个，风卷残云，似乎唯有这样才能压得住心里的那股子躁动。

下午几个收账的弟兄过来回话，齐景昌把没收上来的账过了一遍，交代他们哪些年前必须收回来，哪些可以缓一缓，哪些可以免了，一条一条的安排下去不觉便到了晚饭时间。

人都走了，屋子里一下子就安静了。他胡乱的吃了一口晚饭，便随手抽了一本书翻看着。那一行一行的字儿在眼前划过，他一个也没看进去，一颗心飘飘忽忽地也不知道都想些个什么。

他突然觉得一阵寂寞，很寂寞。这十来年他第一次有这样的感觉。他合上书，看了看时间，已经八点多了。这几天柳莺莺天天过来，这个女人前一阵子被父母管着晚上不能出来，总算自由了便天天往齐景昌家里跑。以前每次都是她来，齐景昌愿意就留她过夜，没心情就让她回去，她不来，齐景昌也不会找她。这几次齐景昌都让她回去了，难道是她生气了就不来了？要不然按照这女人的劲头儿早就该来了。齐景昌第一次盼望着这个女人的到来。

又等了一阵子，他实在是按捺不住了，起身走到电话机旁边，犹豫了一下，还是拨打了柳莺莺的电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