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银铃铛

一个人坐在酒店柔软的大床上睡不着，南枝把玩着手机上那个铃铛坠饰。

两年前全家去一座古镇游玩的时候，她在街边的银器店里看到了串着两个铃铛的银手镯，一时兴起拿起来把玩。

铃铛的声音清脆，让她感觉很舒服，甚至转身给被公公抱在手里的小宇看。

“这种不实用的东西不要买！”婆婆冷冷的声音突然传来，“景区的东西又贵，也不一定是纯银的，这百把块钱家里能当两天的开销呢！”

南枝一愣，原本也没想买，被这么一说反而激起了心底的某种叛逆。虽然认识婆婆几乎十年了，可真正朝夕相处不过是有了孩子的这三年。

婆婆的个头小小的，平时对外人说话也柔声细语的，初相识的人们没有不说她温柔细心的，连南枝也是这么认为。尤其是婚后的头两年，因为南枝是跟着爱情嫁到了钱时忠的家乡淮清市，婆婆人前人后总说是委屈了人家省城长大的医学院高材生，不仅说话和颜悦色，每次见面都少不得给小夫妻俩塞各种食品和生活用品。

又因为钱时忠进了城管、南枝在医院工作，两人常常各有各的值班、夜班、倒班，婆婆三天两头地趁白天去他们的婚房做点家务、留点饭菜，旁人都说南枝福气好，得了一个田螺姑娘似的婆婆。

直到有了孩子。

怀孕的时候，是南枝的妈妈特地从江平市跑来淮清照料女儿的生活起居的。她原本就是江平市一家大医院的资深护士，照顾孕妇女儿，自然绰绰有余。

妈妈一直留到了南枝的月子结束才回去，之后就由婆婆接手。婆婆得了个大孙子，已经是乐不可支，便和公公一起名正言顺地住进了南枝家的次卧，用她习惯的那套来照料孩子。

婆媳间的矛盾，在天天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往来中暗暗激化。起先可能只是孩子喂养方面的理念差异，渐渐地深入到生活的方方面面。南枝感觉自己在家庭中的占比越来越少，特别是回到医院上班后，随着工作性质以及职称升级后的内容变化，她在家的时间都快比不上钱时忠了。

有时候在万家灯火的时间点回到家，但见他们祖孙三代围坐一桌吃饭、欢声笑语，南枝几乎怀疑，自己就是个外人，只能默默地走到书房去。

更让她难过的，是钱时忠的态度。从前在学校恋爱的时候，南枝常常感叹男友太迁就自己了，甚至有愧疚感；到结婚后，她才慢慢意识到，他是习惯了有人帮他做主而已。

逢年过节的时候，要不要给领导送东西、送什么；家里要添什么物件、吃什么饭菜；以至后来与公婆同住后，每天穿什么衣服，钱时忠都恨不得先问过婆婆才能决定。

婆婆又是惯于节约的，积攒的旧物、折叠的纸箱、吃剩的饭菜，原本现代风装修过的房子里，现在处处是上一辈人才常见的迹象。有时南枝向丈夫抱怨几句，会被冷冷地的顶回：“要不你再买个房子，我们出去住！”

与婆婆的正面交锋更叫她难堪，先是发现婆婆每天都会为一点小事而痛责公公，声音之大、言语之恶，完全不是她从前认识的这个妇人。后来南枝安排早教课程的时候，与婆婆一言不合争执起来，不仅被斥责浪费钱，还会被一句“你自己就是医生，你怎么不多花时间教育孩子”堵得无言以对。

南枝愈发愿意沉浸到工作中，常常不是必须的值班也主动承担；如果有需要她、或者想旁观学习的手术，她会全程参与，太累了就索性住在医院宿舍里。这工作劲头积极得，连旁的科室主任都赞叹：到底是名牌医学院毕业的高材生，职业素质和专业能力都堪称全院青年医生的代表。

这话传到南枝的耳朵里，她只能微微苦笑。心里的郁闷去跟谁说呢？

好在昔日的老同学一直有联系，虽然不在同一个城市，但网络方便了，常常互相发个消息点个赞的，物理距离远了，心理距离反而更近。尤其是当初住同一个新村的赵玲玲，以前就要好，现在更亲密了。

“小宇都三岁了，马上上幼儿园了，大不了找个阿姨接一下。你可以让婆婆回自己家住了。”玲玲在电话里说。

“我跟钱时忠提过，他不同意；我自己也拐着弯儿问过，公婆非说在这里能帮我们带孩子，何必找保姆还不放心。我也没办法。”南枝叹气。

“那你们自己买房呢？”

“他不肯单过，我一个人也不出了那么多钱啊。”

赵玲玲也叹气起来，她毕业后听父母的话，嫁给了一个家里做生意的男孩，倒也情投意合。几年下来，丈夫能独当一面了，让她辞职在家，她不肯，不过转投了行业去做保险了，工作时间自由了许多。

“唉，”赵玲玲安慰道，“你就当他给你省钱吧！这样抠门的人家，你还不如买份保险给自己养老傍身呢。”

正当南枝咬咬牙，准备自己买下这只银镯的时候，突然横里走出个人来，有些遮掩似的对她说；“咳，老婆，我给你买！”说着掏出手机扫付款码，但同时又扭头看了看身后有没有被自己老妈盯着。

南枝看着钱时忠一愣，想拦住他，却在最后一刻停住了，她很久没有收到来自丈夫的礼物了，即使觉得这件事有点不符合他作风，心里却还是不免升起一丝丝希望：“他还是在乎我的啊。”

取过了银镯，钱时忠套在南枝白皙的手腕上，翻动间就发出清脆的铃铛声，好不心动。

南枝突然咂了一下嘴：“哎呀，买早了，没想好，这回头看病、做手术的可戴不了，果然不该买的。”

钱时忠满不在乎地一摆手，说：“千金难买心头好！就算只戴这几天，老婆开心就好！”

南枝几乎被感动了——这种被宠的感觉实在是久违了，不禁傻笑起来。钱时忠端详着妻子手上的镯子，想了一会儿，突然问店家：“老板，这个铃铛能不能解下来，比如做个挂坠什么的？”

店家看了一眼，不消多想就答应：“可以啊。多大的链子？”

钱时忠看南枝发问的表情，解释道：“不如这样，把铃铛解下来，做个钥匙扣或者手机链，放包里好找，你也不用担心平时没法儿戴！”

南枝释然，也承认这是个好办法，便褪下了镯子、交给店家去调整。从此，这串铃铛就一直挂在了她的手机上。

南枝放下手机，掀开毯子看看膝上，红肿和淤青都开始浮现，碰一下就疼得呲牙咧嘴。好奇怪，自己怎么会坐在这里，回忆一个买银铃铛的故事呢？

手机铃声突然响起，赫然是陈劲的名字，她抓起来接通，竟然是小宇的声音：“妈妈，你睡醒了吗？我们一起去吃晚饭吧！”

还不等南枝反应过来，陈劲拿过了手机，在那头喊道：“南枝，好点没有？现在下楼吧，韩心骅请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