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冲喜

楔子

“这个玉扣，是哪来的？”

耳边突然响起一道很年轻的声音。

破旧的凉亭之下，轰隆一声雷响，暗沉的天际划过一道慑人的闪电。

陈九猛然抬头，恰好对上藏在厚重雨笠下的那张脸，他下意识倒抽了一口凉气。

眼前的男子面若冠玉，眼角斜挑，唇色嫣红，脸上还挂着几滴剔透的雨水，顺着脸颊往下顺，滑过白皙的脖颈，最后泯灭在看不见的衣领里。

这小子——

长得是真他娘带劲啊！

就算陈九对男人没兴趣，他也控制不住地恍了一下神。

对方却没有正眼瞧他，只把目光牢牢地锁在他手上的玉扣。

陈九想起这玉扣的来历，霎时如被雷劈，一股难言的惊悚盈满了心间。

“你……你是什么人？”

他把玉扣捏得死紧，用力到指尖都泛了白。

萧月锦低头看着被雨水脏污了的白色衣摆，颇是无奈地叹了口气。

回去又得洗半天。

失策了，下雨天就该穿黑色。

陈九看他皱着眉头，一脸不快地朝他走过来，脚上一软，差点就要跪下来。

风雨肆虐，风呼呼地刮了进来，萧月锦把雨笠摘下来，尽量温柔地笑了一下，“我是谁，这个不能说。”

女扮男装她也是第一次，没有经验，吓到人确实有点不好意思。

陈九被她温柔得毛骨悚然，连声音都在发颤：“你……你到底要干什么？”

这小子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来的，一点声响也没有，甚至都不知道在他旁边看了多久，而他居然丝毫不觉。

这人的身手出神入化，不是他可以对付的。

萧月锦微微一笑，没有弯弯绕绕，开门见山道：“我只是想问一下，你刚才拿的那个玉扣，是怎么来的？”

陈九脚上发虚，心思百转千回，只诺诺道：“别人……别人给我的”。

他不敢说，这是从死人身上拿来的东西。

萧月锦一听，目光亮了几分：“谁给你的？叫什么？”

满心惊惧如被迎头泼下一盆冷水，陈九骨子里都凉透了。

萧月锦看他吓得都快晕过去了，连忙道：“你别怕啊，我真不是坏人。”

为了证明自己的身份，她从怀里拿出一块玉扣来，“你看看这个。”

陈九看了一眼她手上的玉扣，蓦地愣住了。

这两个玉扣竟然奇异地相似，只不过眼前这人的玉扣上，还有隐约的花纹。

他直觉这里头有什么不可想象的麻烦。

萧月锦又道：“这样你可以告诉我了吧。”

陈九斟酌了又斟酌，终于小心翼翼出声道：“沈……沈坤……”

他没撒谎，沈坤死了，留着身外之物也没用，他这些年来帮了沈坤不少，这理所应当就是要留给他的。

萧月锦一拍手掌，把陈九又吓了一跳。

“那就太好了！”

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上一次乳娘联络沈坤，已然是三个月前的事了，这是她第一次出面联络接线人，也不怎么熟悉，人没找到，但玉扣是不会错的。

萧月锦听乳娘提过，中间接线人处境危险，是以十分谨慎，眼下看来也确实是这样。

瞧人家都吓成什么样了。

萧月锦认真想了想，而后从身上搜出一个沉甸甸的银袋子来，递了过去：“带我去找他！”

她拿出了全副家当！

这样够亲切了吧！

陈九眼睛都看直了。

这男人漂亮得不像话，身手过人，好在是不怎么聪明的样子。

陈九掩下眸中的贪婪之色，缓声道：“他出了一些事，不方便露面，你想找他，我可以带你去，不过这一路，你得听我的话。”

萧月锦无疑有他，很快应道：“当然没问题！”

陈九接过钱袋子，唇角勾起冷笑。

他就像是哪家锦衣玉食长大的公子哥，不小心跑出门玩，眼神里有种没经历过沧桑风雨的清澈。

送上门的肥羊，不宰白不宰。

卖了他，兴许还会帮自己数钱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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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月锦是被一杯凉水泼醒的。

紧接着是一道刻薄的声音：“还在装死啊。”

天气虽然不怎么冷，但萧月锦还是被这杯水泼得颤了一下，她脑袋恍惚，身体脱力，好半天才迷迷糊糊地睁开眼来。

她很费解。

为什么要往她脸上泼水？

那道声音还在继续：“你说你有没有良心，我们沈家买你是来冲喜救命的，为了凑钱甚至连家里两头母猪都卖了，结果……结果你竟然是个女的！你们这些该死的骗子，骗一个快死的人，就不怕遭天打雷劈吗？”

萧月锦只听见耳旁嗡嗡嗡地一片，一个字都没听清楚，等那妇人终于说完，这才愣愣问道：“什么猪？”

她不是要找沈坤吗？

沈坤跟猪有什么关系？

这一句无疑是火上浇了油。

关氏七窍都要冒烟了。

要不是怕人死了，一分钱都拿不回来，她就由得这死丫头饿死算了。

关氏看她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模样，简直是怨气冲天：“死丫头长得倒是不赖，你说你找什么样有钱的人家不成，还装成男人来骗我们，我们老爷子这会还气得起不来床，这做人啊，没有良心，跟畜生又有什么区别！”

萧月锦听着耳边的嗡嗡声，脑子稍微清醒了一些。

哦——她想起来了。

陈九骗了她，然后把她卖了！

想到这里，萧月锦的脸上才终于露出了不可置信的神情。

她真的被人卖了，用三十文钱加两头猪的价钱。

一切的厄运似乎从她知道自己是前朝郡主那天开始。

就在半个月前，萧月锦还真心实意地相信自己如乳母所说，自己是从垃圾堆里捡到的。

一直到乳娘临死前告诉她，她其实是大赵最后一位郡主，自己出生的那天，就是大赵亡国的那天。

她肩负复国重任，还肩负着前朝旧人的未来，不仅如此，为了复国大业，她还有一笔宝藏。

萧月锦觉得乳娘没有理由骗她，毫无波澜地接受了这个事实，并且准备找沈坤这个中间接线人，想从他此处联络上前朝的那些旧人。

出师未捷身先死。

她第一步才走出去就被人拐卖了。

卖就算了！还卖得这么便宜！

早听说世道险恶，所以萧月锦才乔装打扮掩饰身份，谁能想到当男的也不安全。

居然有人买男人回来冲喜。

简直荒了个大唐！

关氏还在口不择言地骂着：“我们辞哥儿身子虽然病弱了些，但村里就数他识得字最多，模样又俊，想嫁给他的人多了去，也就是他看不上，老爷子又心急，这才让你们这些天杀的钻空子给骗了，你们这些畜生，迟早要遭报应的。”

这些话，这个妇人已经说了无数次，这会萧月锦听着，脸上已经露不出其他表情了。

不出意外的话，她接下来还会沈家这点事从里到外，从上到下仔仔细细地抱怨一顿——

这里是铜锣村，把她买回来的这户人家姓沈，铜锣村特别穷，沈家更是穷上穷，这种情况娶个媳妇本来就不容易，更别说是娶回来给三房那个病秧子沈辞冲喜的媳妇。

据说早些年沈家家中吃不起饭的时候，是靠沈家三房儿子撑过来的，那时候祁州不太平，打打杀杀是常事，沈家三房儿子懂点皮毛医术，就靠着这门手艺冒险挣钱，最后没活着回来，临死之前才把病弱的儿子托付回家。

沈老爷子对沈辞这个孙子还是心疼的，但大房二房都有自己的家，他担心自己过几年死了，这病秧子无人照顾活不下去，就动了娶亲冲喜的心思，那病秧子起初不肯答应这件事，后来是沈老爷子一哭二闹三上吊，那病秧子才松了口，说要冲喜可以，但是他喜欢男人。

沈家老爷子也是个人物，按他的意思，男人就男人，北梁也没有哪条律法写了不能娶男人，问题是……哪个正经人家会愿意把自家儿子嫁过来，还得心甘情愿照顾那个病秧子？

沈老爷子做梦都不敢这么梦，没想到心灰意冷之际，人贩子把女扮男装的萧月锦带来了。

沈家也是太急了些，不然肯定就能在见到萧月锦的第一眼察觉出猫腻，只是那会被人贩子左一句“男的”右一句“自愿”蒙了心，赶紧就给了钱。

人贩子拿了钱拍拍屁股走人，留下萧月锦跟沈家人大眼瞪小眼，在得知她其实是女儿身之后，沈老爷子当场就厥了过去。

至于萧月锦，谁管她是被骗还是被哄来的，对沈家人来说，她就是伙同人贩子女扮男装一块骗钱的骗子。

没找到罪魁祸首之前，除非她能把钱吐出来，不然沈家一家人是不会轻易放她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