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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以意逆志” 与“知人论世”——孟子是如何引《诗》的

四、“以意逆志” 与“知人论世”——孟子是如何引《诗》的

书名:唯美古韵:《诗经》读解作者名:苍 梧本章字数:5048更新时间:2023-12-27 20:20:21

  孟子,名轲,战国时期邹城人,儒家学派的代表人物,与孔子并称为“孔孟”,被尊称为“亚圣”。孟子主张施仁政、行王道,并提出了“民贵君轻”的主张。为了实现自己的政治主张,孟子跟孔子一样周游列国,向君主推行自己的仁政思想。但是,当时的君主追求的是实际利益,大国忙着兼并小国,小国则疲于在夹缝中求生存,难以施行孟子所说的仁政了,更无暇顾及百姓的利益与幸福。正如司马迁所说“当是之时,秦国用商君,富国强兵;楚魏用吴起,战胜弱敌;齐威王、宣王用孙子、田忌之徒,而诸侯东面朝齐。天下方务合纵连横,以攻伐为贤,而孟轲乃述唐、虞、三代之德,是以所如者不合。”也就是说,孟子的思想不合于君主的实际需要,因而处处碰壁。虽然每到一处,孟子都发挥自己好辩和善辩的特长,但君主们对其仁政思想只是听听而已,没有予以认同,更别说加以推行了。

  孟子在游说的过程中意识到他的主张在当时是难以实现的,那些君主虽然表面对他毕恭毕敬,但实际则是不屑一顾的。于是,孟子回归故里,退而讲学,与弟子们讲学论道,著书立说,想以此将自己的思想主张传于后世,便有了《孟子》一书。

  《史记》记载,孟子受业于孔子的孙子子思的门人,作《孟子》七篇。今人通行的观点是《孟子》一书是由孟子及其门人共同编写的。《孟子》一书是了解孟子言行与思想的重要文献。

  根据学者统计,《孟子》一书引用、论述《诗经》近40处。学者还对其进行了区分,如汪祚民在《〈诗经〉文学阐释史(先秦—隋唐)》一文中指出:《孟子》一书引《诗》、论《诗》共39次,其中,孟子本人引《诗》共30次,论《诗》4次。孟子引用《诗经》不仅次数多,而且有自己的理论,那就是“以意逆志”说和“知人论 世”。

  (一)“以意逆志”

  “以意逆志”说出自《孟子·万章上》:

  咸丘蒙问曰:“语云:‘盛德之士,君不得而臣,父不得而子。’舜南面而立,尧帅诸侯北面而朝之,瞽瞍亦北面而朝之。舜见瞽瞍,其容有蹙。孔子曰:‘于斯时也,天下殆哉,岌岌乎!’不识此语诚然乎哉?”孟子曰:“否!此非君子之言,齐东野人之语也。尧老而舜摄也。《尧典》曰:‘二十有八载,放勋乃徂落,百姓如丧考妣。三年,四海遏密八音。’孔子曰:‘天无二日,民无二王。’舜既为天子矣,又帅天下诸侯以为尧三年丧,是二天子矣。”

  咸丘蒙曰:“舜之不臣尧,则吾既得闻命矣。《诗》云:‘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而舜既为天子矣,敢问瞽瞍之非臣,如何?”曰:“是诗也,非是之谓也。劳于王事,而不得养父母也。曰:‘此莫非王事,我独贤劳也。’故说诗者不以文害辞,不以辞害志。以意逆志,是为得之,如以辞而已矣,《云汉》之诗曰:‘周余黎民,靡有孑遗。’信斯言也,是周无遗民也。”

  咸丘蒙是孟子的一个弟子。他听人说品德高尚的人,君主不可以以他为臣子,父亲也能不以他为儿子。对于这句话,他认为与《诗经》存在矛盾:“舜不以尧为臣子(尧禅位于舜后,舜并没有马上即天子位,而是等尧过世后才即位,并且率领天下诸侯为尧守丧三年),我已经听您说过了。《诗经》中说:‘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那么,舜成为天子后,瞽瞍就不是他的臣子了吗?”咸丘蒙的意思是说,舜成为天子之后,作为他父亲的瞽瞍也就不再是他的臣子,这与“率土之滨,莫非王臣”是矛盾的。

  孟子回答咸丘蒙说:“你所说的诗句不是你所理解的那样。”并进行了详细解释:“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说的是“劳于王事,而不得养父母也”。最后,由此得出说诗不可“以文害辞”、不可“以辞害志”,而是应该“以意逆志”的结论。

  文、辞、意、志有多种解释。如赵岐认为:“文,诗之文章所引以兴事也。辞,诗人所歌咏之辞。志,诗人志所欲之事。意,学者之心意也。”朱熹认为:“文,字也。辞,语也。逆,迎也。言说《诗》之法,不可以一字而害一句之义,不可以一句而害设辞之志,当以己意迎取作者之志,乃可得之。”此外,关于“意”又有“作者之意”和“读者之意”的争论。从《孟子》引用《诗经》的总体情况来看,朱熹的解释最为合理,“意”主要指“读者之意”。所谓的“以意逆志”就是以读者之意来寻求作者之志,即理解《诗经》要从读诗人的角度出发,要从诗篇的整体意思出发,不可以拘泥于原有诗句的字、词、句。

  我们来看一下咸丘蒙所说的“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整首诗。这两句诗出自《小雅·北山》:

  陟彼北山,言采其杞。偕偕士子,朝夕从事。王事靡盬,忧我父母。

  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大夫不均,我从事独贤。

  四牡彭彭,王事傍傍。嘉我未老,鲜我方将。旅力方刚,经营四方。

  或燕燕居息,或尽瘁事国;或息偃在床,或不已于行。

  或不知叫号,或惨惨劬劳;或栖迟偃仰,或王事鞅掌。

  或湛乐饮酒,或惨惨畏咎;或山入风议,或靡事不为。

  《毛诗序》说:“《北山》,大夫刺幽王也。役使不均,己劳于从事,而不得养其父母焉。”认为这首诗是大夫讽刺周幽王的,大夫由于长年累月在外役使,以至于没能照顾家中父母。方玉润《诗经原始》说:“《北山》,刺大夫役使不均也。”“然此诗则实士者之作无疑。前三章皆言一己独劳之故,尚属臣子分所应为,故不敢怨。末乃劳逸对举,两两相形,一直到底,不言怨而怨自深矣。此诗人善于立言处,故不徒以无数或字见局阵之奇也。”方玉润认为《北山》讽刺的对象是“大夫”,而不是周幽王。虽然他们认为讽刺的对象不一样,但都指出了诗篇讽刺的事件是“役使不均”,即分工不合理,有的人整日劳役,而有的人则整日饮酒作乐。

  我们从全诗的立意可以看出,“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的意思是,作者认为自己作为臣子是有义务参与劳役的,并不是强调所有人都是君王的臣子。孟子认为咸丘蒙的理解仅仅从字词出发是以文害辞、以辞害志,没有领会诗篇的主旨。从这一点来说,孟子的说诗态度是非常正确的,所以“以意逆志”也成为后来人说诗、读诗的重要方式,直至今天,仍然是一种有效的阅读方式。

  以下举例来分析孟子“以意逆志”的说《诗》、引《诗》方 法。

  《孟子·梁惠王上》:

  孟子见梁惠王。王立于沼上,顾鸿雁麋鹿,曰:“贤者亦乐此乎?”

  孟子对曰:“贤者而后乐此,不贤者虽有此,不乐也。《诗》云:‘经始灵台,经之营之,庶民攻之,不日成之。经始勿亟,庶民子来。王在灵囿,麀鹿攸伏;麀鹿濯濯,白鸟鹤鹤。王在灵沼,于牣鱼跃。’文王以民力为台为沼,而民欢乐之,谓其台曰‘灵台’,谓其沼曰‘灵沼’,乐其有麋鹿鱼鳖。古之人与民偕乐,故能乐也。《汤誓》曰:‘时日害丧?予及女偕亡。’民欲与之偕亡,虽有台池鸟兽,岂能独乐哉?”

  孟子去见梁惠王,梁惠王正在观看鸿雁和麋鹿等珍禽异兽。他问孟子说:“贤人也会以此为乐吗?”孟子回答说:“正因为是贤人,才能够以此为乐。不贤的人即使有这些珍禽异兽,也不会感到快乐。”这句话是孟子回答的中心,随后孟子引用《诗经·大雅·灵台》中的诗句来证明自己的观点,孟子认为周文王虽然使用民力,但是百姓不但不怨恨他,反而对他加以赞美,并以文王之乐为乐。这是因为周文王能够关心百姓,所以百姓愿意以文王之乐为乐,而文王也就能够享受其欢乐。孟子引此诗篇是为了说明君王应该施行仁政,关心百姓,这样百姓才能与君王同 乐。

  《诗经·大雅·灵台》全诗如下:

  经始灵台,经之营之。庶民攻之,不日成之。经始勿亟,庶民子来。

  王在灵囿,麀鹿攸伏;麀鹿濯濯,白鸟翯翯。王在灵沼,于牣鱼跃。

  虡业维枞,贲鼓维镛。于论鼓钟,于乐辟雍。

  于论鼓钟,于乐辟雍。鼍鼓逢逢。矇瞍奏公。

  这首诗描绘了百姓为周文王建造灵台的热闹景象,以及周文王在灵台、灵沼等地,鸟兽昆虫也来归附他,赞美了周文王的美好品德。正由于周文王的美好品德,百姓才来归附。其中并没有直接说周文王与民同乐。而孟子为了说服梁惠王爱护百姓,做到与民同乐,将诗篇在品德赞美的基础上延伸了一步,使其诗意符合自己的需要。这就是典型的“以意逆志”的说《诗》方法。

  《孟子·梁惠王下》:

  王曰:“寡人有疾,寡人好货。”

  对曰:“昔者公刘好货。《诗》云:‘乃积乃仓,乃裹糇粮,于橐于囊。思戢(辑)用光。弓矢斯张,干戈戚扬,爰方启行。’故居者有积仓,行者有裹囊也,然后可以爰方启行。王如好货,与百姓同之,于王何有?”

  王曰:“寡人有疾,寡人好色。”

  对曰:“昔者大王好色,爱厥妃。《诗》云:‘古公亶父,来朝走马,率西水浒,至于岐下。爰及姜女,聿来胥宇。’当是时也,内无怨女,外无旷夫。王如好色,与百姓同之,于王何有?”

  孟子劝说梁惠王施行仁政,梁惠王以自己“好货”和“好色”予以推脱。“好货”指贪恋财物,“好色”指贪恋女色。孟子认为君王只要与百姓心相一致,心里时时想着百姓的利益,做到与民同乐,那么即使“好货”与“好色”也不妨碍施行仁政,反而能够得到百姓的拥护。为了说明这个观点,孟子两次引用《诗经》,一次引自《诗经·大雅·公刘》,一次引自《诗经·大雅·绵》。

  《诗经·大雅·公刘》:

  笃公刘,匪居匪康。乃埸乃疆,乃积乃仓。乃裹糇粮,于橐于囊。思辑用光。弓矢斯张,干戈戚扬,爰方启行。

  笃公刘,于胥斯原。既庶既繁,既顺乃宣,而无永叹。陟则在,复降在原。何以舟之?维玉及瑶,鞞琫容刀。

  笃公刘,逝彼百泉,瞻彼溥原。乃陟南冈,乃觏于京。京师之野,于时处处,于时庐旅。于时言言,于时语语。

  笃公刘,于京斯依。跄跄济济,俾筵俾几。既登乃依,乃造其曹。执豕于牢,酌之用匏。食之饮之,君之宗之。

  笃公刘,既溥既长。既景乃冈,相其阴阳,观其流泉。其军三单,庶其隰原。彻田为粮,度其夕阳,豳居允荒。

  笃公刘,于豳斯馆。涉渭为乱,取厉取锻,止基乃理。爰众爰有,夹其皇涧,溯其过涧。止旅乃密,芮鞫之即。

  这首诗通篇赞美公刘厚待百姓。公刘是后稷的曾孙,他曾率领百姓迁豳地,恢复了后稷所从事的农业,百姓逐渐富裕起来。孟子所引是该诗的第一章,该章描绘了公刘广积粮食和武器,带领百姓向豳地进发的场面。从字面意义来理解,这里并没有说公刘是贪恋财物的。从全篇来看,该诗是赞美公刘厚待百姓,施行的是孟子所倡导的与民同乐的“仁政”。所以,孟子用来证明:只要从百姓的利益出发,即使是“好货”也无不可。这也是典型的“以意逆志”的引《诗》方式,即不拘泥于个别的字义和词义,而是从整首诗的主旨出发来加以引用。《诗经·大雅·绵》的引用也是这样的情况。从这两处可以看出,只要《诗经》的诗篇在主旨上符合孟子所要说明的道理,孟子就会加以引用。

  孟子“以意逆志”的引用《诗经》的方式,其目的是为了证明自己的观点。每次在引用《诗经》之前,孟子都已经提出了自己的政治观点,而整部《孟子》的核心就是“仁政”与“王道”。换句话说,《诗经》是证明“仁政”和“王道”等儒家思想的材料,《诗经》的政治功能由此更为突出。

  (二)“知人论世”

  “知人论世”出自《孟子·万章下》:

  孟子谓万章曰:“一乡之善士,斯友一乡之善士;一国之善士,斯友一国之善士;天下之善士,斯友天下之善士。以友天下之善士为未足,又尚论古之人。颂其诗,读其书,不知其人,可乎?是以论其世也。是尚友也。”

  孟子从交友的角度引出了“知人论世”的读诗方法,要了解一个人就要去读他的诗,也要去了解他所生活的时代背景。虽然这里并不是直接论述如何阅读《诗经》,但是学界普遍认为“知人论世”说是对“以意逆志”说的补充。如夏传才《诗经研究史概要》中提到时说:“作为‘以意逆志’的补充,孟子又提出‘知人论世’说。”简单而言,“知人论世”说指的是要了解一个历史人物就要知道他的时代背景。

  具体到阅读《诗经》,就是阅读每一首诗歌,不能仅仅停留在字面意义之上,而是要了解作诗之人及其所处的时代环境。只有这样才能把握住诗篇的真正意思,而不至于穿凿附会。因此,“知人论世”说的确是“以意逆志”的补充,即在以读者之意推求作者之意时也不能全从作者之意随意揣测,而是应该联系作诗之人所处的时代。基于这样的方法,孟子将《诗经》看成了一部史书,常常通过引用《诗经》来证明自己的观点,来劝说君王施行仁政。也就是说,“知人论世”说强调从历史事实的角度来阅读《诗经》。这样就将《诗经》带上了史学发展的道路。

  总的来说,孟子的“以意逆志”与“知人论世”的引《诗》方法,是将《诗经》作为证明自己观点的材料。结合具体例子来看,孟子有将《诗经》当作历史文献来看待的倾向。与孔子的“《诗》教”相比,“以意逆志”说与“知人论世”说更多地强调读《诗》、用《诗》的方法,而不关注《诗经》本身的特点与功能。孟子将儒家所推行的仁政、王道等义理融入引用《诗经》的过程中,使得《诗经》所承载的儒学思想更为突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