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若得山花插满头，莫问奴归处

韩芥儿听见宝儿的声音觉着瘆人，于是立刻放开他的身子去瞧，只见宝儿面色诡异，根本不像她那个天真无邪的弟弟。七个小鬼不停说唱着歌谣，绕着韩芥儿转圈，七张符纸也渐渐随之转动了起来。

韩芥儿在里面久待实在危险，司魂没辙，只好涉身犯险去救她。七张符纸在八卦阵里总会空出一门地方，司魂盯住迅速旋转的符纸，看准时机，在生门方向空出来的时候敏捷地钻进去，落到韩芥儿身边。韩芥儿还不肯放弃，摇着宝儿的身体想要唤醒他，可是宝儿早已被妖道炼化，只是痴痴地笑，甚至流出了涎水。

“别叫他了，先出去要紧！”司魂抓住了韩芥儿的胳膊，韩芥儿赶紧抱住宝儿，司魂刚想带两人出去，这时六骛用符纸把剩的那一门也给封住，同时还封住了他们的头顶，要让他们插翅难飞。六骛从头至尾都一副极有把握的样子，修道之人能修炼到把冥界阴使困住的地步，不可谓不神通齐天。自然，这是他自以为的，六骛为了修炼邪术已经失去人最本该的敬畏。汤泉看见韩芥儿被关住也是窃喜。

司魂沉着地观察着八卦阵的破绽，一边还说：“妖道，你既知我是冥界中人，怎还敢如此大胆，有今日之举，不怕来日遭报应吗？”

“报应？”六骛阴阳怪气地说，“报应来得比命晚，我六骛是等不到了！”

听他的意思像是在说自己永生不死一样，但人怎么可能永远不死，六骛这话说的太荒谬了。司魂突然回忆闪现，想起自己查看苏子幕生平的时候似乎见过这个人的名字。“是你杀了苏子幕！”

“大人说什么？我杀生了太多，记不得大人说的哪个。”

司魂用捕魂网顶住符阵，让符咒的威力暂且伤不到他们。“世上最后一只不周山白狐可是你所杀？”

“哦——大人是说那只狐狸啊！”六骛恍然大悟，“还别说，那白狐身上处处是至宝，至少能保贫道几百年不死啊！”

真是冤家路窄，竟还有送上门来的仇人，司魂暗暗打算替苏子幕出一口恶气，即便他们阴使不可以寻私怨。说到报仇，自得先出了这个阵再说，不得不承认六骛此阵确实难破，许多阴阳术是司魂到了冥界之后才开始涉深，论道行，六骛远不配与司魂相较，但论邪术，司魂并不擅长，因而得需要些心思琢磨琢磨。

韩芥儿连累司魂入阵，心头愧疚，却无计可施，只能向阵外的汤泉喊话：“汤泉，你当真如此狠心？”

汤泉有法师在侧，底气颇足：“究竟是谁心狠？还不是那日你先拿刀威胁的我！事已至此，你可莫要再以卵击石了！”

人肯付之真心甚至需要数年，可人心破碎成絮往往只需一瞬，寥寥几句话，让韩芥儿彻底看清了这个男人，看透了过往的蒙心岁月。被人逼尽杀绝，这从不是她一个烟花女子所会想到的，而汤泉，让她本就如摇坠于风中枯叶一般的生命彻底堕入深渊。“汤泉，我若能出去，必定将你碎尸万段！”

所以，汤泉从没想过给她机会出去。

正在一筹莫展之时，忽然有几片花瓣从符纸的缝隙间飘了进来，落在司魂的脚下摆成个“卍”字，司魂看着它，顿时茅塞顿开。他端坐于八卦阵中央，双手都伸出食指与中指，四指相聚，指尖现出了一个金色“卍”字，紧接着一阵清风从四面八方袭来，并且携着柔和的光亮，令符纸上妖邪的朱砂红光黯然无色，一时间九张符纸被吹散，邪阵大破。双方的境遇随着邪阵的破解而发生变化，六骛身旁的汤泉瞬间就变成了缩头乌龟，躲在他身后悄悄后退。

“怎么可能！”自己的法阵居然被轻而易举地破解了，六骛不禁大恼，不甘心地追问：“为什么……为什么你一个冥界中人竟与佛界有干系！”

司魂不与他解释，而是说：“我佛慈悲，你现在回头是岸，尚不算晚。”

六骛冷笑道：“哪怕真是佛来了，我照样也能屠佛！”——话音一落，六骛便朝司魂出手去。

不知悔改，不知敬畏，此人早已心魔深种，司魂轻声自语了一句“不自量力。”眼见着六骛的法器离自己愈来愈近，司魂却负手而立，身正背平，像是静等着什么，这时只听“咔嚓”一声巨响，天空一霎那明亮如昼，一道惊雷直劈在六骛身上，瞬间将他烧成黑灰，而其三寸之外的草芽却都完好无损，法器在司魂瞳前的一两寸处应声而落。

正所谓，人在做，天在看。

六骛的魂魄出现在那堆黑灰旁，盯着自己的尸体，不肯相信地说：“我怎么可能死，我命与天齐，怎么可能会死！”

“天可不作恶。”司魂说，“你自恃炼得丹药延年益寿，却不知也因此大伤阴德，刚刚亵渎神明折掉了你最后十几年的寿数。”

黑白无常适时地出现，过来跟司魂行礼道：“见过大人。”

“你们来得正是时候。”

“判官大人说这有个人会遭雷劫而死，所以我们便过来索魂，没想到在此遇到大人。”

“此人与我办的差事有关。”说到此处，司魂回头寻摸韩芥儿的踪影，却已是人迹不见，汤泉也早就不知跑到了哪里，司魂赶紧对无常叮嘱：“这还有不少他养的小鬼，点醒心智，一并带回去，你们先回去复命，记得万万要把此人交到司刑大人手里。”

“属下遵命。”

六骛半生的心血都扔进了道术了，而今却如沧海涌钱塘，尽成了空，他不甘心。无常刚要用锁魂链把六骛的四肢锁住，好带他下阴，司魂也正打算追韩芥儿去，结果六骛竟挣扎起来，不肯就范，司魂便只能先撇下韩芥儿不管，帮无常料理完六骛再说。六骛摆开了呼风唤雨的架势，然而司魂三两下就用锁魂链将他捆了个结实，推给无常两人。六骛逃脱不得，朝司魂阴狠道：“且等着我寻你报仇去，我六骛命与天齐，不会就这么折在你手里！”

司魂不理会六骛的狂妄自大，示意无常即刻带他们下去。

白无常举起哭丧棒，有门道地摇着，小鬼们站成一排，顺从地跟在他的身后，黑无常则推搡着六骛走。无常走后，司魂环视一周，并未发现是何人相助，于是先搁置下疑问，去找韩芥儿和汤泉了。

汤泉仗着走江湖的功夫使劲倒腾双腿，可怎能跑得过已经成为冤魂的韩芥儿，韩芥儿眼中充满愤恨，五指伸前，白色的指甲不知什么时候长成了利刃般长短，意在汤泉心脏的位置。“汤泉，当初你用刀剜了我的心口，现在我也要挖走你的心！”汤泉已经感觉到背后尖尖的触感，全身好像被雷电流经，顿时打了个激灵，然后一个趔趄摔在了地上，反而逃过一劫，韩芥儿毫不犹豫，继续将利爪伸向地上的汤泉，却被半路拦出来的司魂用双指夹住手腕，使劲不得。

“大人放开我！”

“他还有一个月的阳寿，你杀不了他。”

汤泉趁此连滚带爬地逃走，其狼狈模样更叫韩芥儿悔恨自己当初眼瞎。汤泉在自己眼皮子底下逃溜，韩芥儿心中忿忿，将气撒向了司魂：“若不是大人阻拦，我不信我杀不了他！”

见汤泉已经逃走，司魂放开韩芥儿的手腕，用身体挡在她前面，“他命不该绝，所以注定会有我来阻拦。你弟弟已随无常下去了，你还不肯走吗？”

“宝儿……”韩芥儿褪去狠厉的模样，慢慢放下手，痴痴地念着宝儿的名字。“他不是我弟弟，而是我和汤泉的孩子。”

司魂皱起眉来，不免心中惊讶。

她也曾心软侥幸过，倘若宝儿无事，她或许是可以饶汤泉一马的，毕竟他是宝儿的生父，可谁能想到……“姨娘怕被拦了财路，所以宝儿一出生便被装作是我的弟弟，我跟了汤泉五年，怎么都想不到他会对自己的亲骨肉下手。大人，芥儿没见过地府是什么样子，但如果可以，望大人能为宝儿找个好人家投胎，不要让他再命苦了。”

听韩芥儿的话中之意，她似乎无意跟司魂下去。司魂问：“你什么意思？”

“请大人恕罪，芥儿不会跟大人下去的。”

明明之前二人说好，只要司魂帮韩芥儿救出宝儿，她就心甘情愿随他下地府，眼下事情已该了结，这女子竟又耍起无赖来。“你诳我？可还没有谁诳过我。”司魂一字一句地说。

韩芥儿低头说：“我知道自己逃不出大人的手掌心，但芥儿终不会随大人下去的，您若恼我，便将我打散吧。”说完她就转身缓缓走开，任由司魂发落。

真是无赖。司魂知道她为何不想投胎，一个月后汤泉的亡魂带着胸前的血洞下到阴间，恰好证明了他此刻所猜测的是对的，但眼下他并没说破。“站住。”

韩芥儿的背影停下。

残月将隐，月影嵌在细叶槐的枝叶空缝里，灰褐色的树皮上裂纹纵生，羽状细叶描摹了这树百年的沧桑。司魂把宽玉扳指埋在槐树下，四周幽静的令人惬意。

“你就寄宿在这罢。”

韩芥儿屈膝行礼，“大人恩德，芥儿铭记在心。只是大人奉命而来，这么放过我，回去不会遭受责罚吗？”

得了便宜还卖乖，司魂不与她计较，他也根本不在乎那罚上加罚的二百二十四刀，“我已经在你身上耽误了太长时间了。”司魂从心口处抽出还阳咒，那符咒是红砂作成，没有纸作载体，被抽出来后就散成了点点红星。司魂背过身去，留下话说：“命中注定，后会有期。”

他一人上阳，而今也要一人回去了。

苏子幕替司魂照料了地府好些日子，忽听鬼差传话说，司魂交代他亲自带一凡人的亡魂，原本甚是不解，见着之后才明白司魂的用意，原来是旧相识。六骛看见苏子幕，回忆翻涌，二十天之前他在雪山装冻死，引来一位翩翩少爷样貌的人化作白狐救他，眼前的人明显就是那人的面孔，没想到他也做了地府的冥神，心里咯噔一下，这下子果真是冤家路窄了。苏子幕怎可辜负司魂的好意，令那六骛足足地品尝了这地狱的滋味，以告慰他死去的族辈。

不是不报，时候未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