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写遗书

黑夜中，警卫连的各个房间都灯火通明，从六班的房间里传出的舒缓的吉他声，我进去看到那个吉他手正在深情地唱着苏联的老歌，灯光。没有了蹦擦擦的伴奏，这是我听他唱的最好听的一首歌。有位年轻的姑娘，送战士去打仗，他们黑夜里告别在那台阶前，透过淡淡的薄雾，那青年看见在那姑娘的窗前，还闪亮着灯光。六班长和班里的战士抱着枪和衣躺靠在床上的被包上，他们都沉浸在悦耳动听的歌声里。一级战备，晚上睡觉是不允许打开被包的，还好，苏联人建造的营房，每个房间都有暖气片，盖着军大衣睡觉也不冷。六班长见到我很是高兴，他对我说，听说你来我们六班啦。我说，我也才听说，连长还没有正式通知我。六班长说，你现在就去问连长，万一哨声一响，我们就一起出发啦。我说，现在都半夜了，还是明天再说吧。

指导员，连长，副指导员和副连长，他们四人住一个房间。他们的门反锁锁上了，我绕到营房外面，看到他们的房间灯是亮着的，我走到窗户前，想偷看他们在里面干什么，但是窗户里面拉上了窗帘，我什么也看不到。于是，我来到了文书的房间，我问文书，指导员他们在干什么。文书叫我不要声张，说他们在里面打牌。我心里想，哦，上前线，他们也是紧张的，打打牌，可能会放松一下。我对文书说，你把我的行李拿给我，我把我家里带来的东西寄回去。文书说，这是为什么。我说，上了前线，是死是活不知道，还是先寄回去的好。部队的内务管理有规定，房间里每人除了一张床，还有的就是一个床头柜，床头柜里只能放几本书和换洗的内衣，其他反季节的东西都存放在文书的房间里。我来当兵时，我爸给了我一块上海牌手表，我大姐给我织了一件毛衣。到了部队才知道，戴手表，穿毛衣，这不符合艰苦朴素的作风，从新兵连来到警卫连后，手表和毛衣就一直存放在文书的房间里。

桌子上一件毛衣，一块手表，我又拿出了三本日记，还有，在来当兵前拍的一张全家福照片。看着这堆东西，我发现还真的有点像遗物。张老三说的是有道理的，这要是直接寄回家，我爸妈打开一看，立即就要晕过去的。我向文书要了一张信纸，开始写起了遗书。亲爱的爸爸妈妈，当你们收到这个包裹时，你们的儿子已经为国捐躯了。文书斜着头，看到我写到这里时，问我，你这是要吓唬你爸爸妈妈。我说，不是的，我不直接寄回家，先寄到张老三的一个同学家里，要是我活着回上海，我就自己去取，要是真的为国捐躯了，他们会帮我送到我家里的。文书说，你胆子真大，刚才指导员和连长在打牌时还说你是第一个在黑板上签名的人，他们要把你调到六班去当副班长。我听到这话，还以为是文书搞错了。我说，不是的，是他们六班的打靶成绩不好，调我去是做主力射击手的。文书说，你不信就算了，反正我听指导员对连长是这么说的。我问，那么六班长和六班副呢。文书说，我跟你说，你就当什么也不知道，六班长这次不去拉林机场了，连长让他去小塔山放羊，提六班副当班长，你去当副班长。文书这么一说，我感觉这是真的了。自从六班长一头扎进高考复习后，给连队造成了不安心当兵的不良风气，连长就对他很不满意，昨天误岗，连长忙着一级战备还没来得及处理他。小塔山放羊去，没想到连长这句口头禅执行在了六班长头上。

平时我和六班长的关系蛮好的，去年连里也开始搞起了文化学习班，六班长负责教算术，我负责教语文，他的文化功底比我好，语文课怎么上，都是他教给我的。大概都以为自己是连里的知识分子，所以相互间来往也比较多。听到他要去小塔山放羊，我的心里有点不是滋味，感觉他是被流放了。我来到走廊上，指导员他们的房门还是紧闭着，我很想去敲门，去对他们说，叫六班长去放羊，这是对知识分子的迫害。心里是这么想的，其实我是根本没有这个胆量去责问他们的。

我把要寄回去的包裹送到张老三的房间，张老三正在为班里的战士组建战斗小组，见我进来后，他对班里战士说，明天到停机坪去演练，现在大家睡觉去吧。战士们散开后，我和张老三说起了上海话。我把刚才文书对我说的话告诉了张老三，我有点怨气，我对张老三说，这怎么可以叫一个班长去放羊呢。张老三问我，穆老爷知道了吗。我说，穆老爷到场务连去了，我还没有见到他。张老三说，场务连有好几个他的老乡，都挺厉害的，他们肯定也在商量上前线的事。说完，张老三问班里战士，谁还有烟。班里抽烟的战士，把烟袋递给了张老三。我把大前门拿出来对张老三说，这是最后一包。张老三说他还有两包，上海的烟还是带到拉林去吧。我和张老三卷起了大炮，不知为什么，今天抽大炮，我感觉我已经适应了。

张老三对我说，六班长去小塔山肯定是穆老爷到连长那里捣得鬼。我说，不会吧，还有指导员呢，指导员对六班长还是蛮好的。张老三说，你又拎不清了，穆老爷只要对指导员说一句，六班长上前线会影像二排战斗力的，指导员肯定没话说了。张老三劝我，你也不要傻乎乎的为六班长打抱不平了，你去当副班长这才是关键，这样我们上海兵七个人就有三把冲锋枪了，知道了吗，千万不要为了六班长去得罪连长。我说，那么轻机枪怎么办。张老三说，侬只排骨精，轻机枪也是拿不动的，我跟毛胡子说了，等到了前线找机会再讲。

绰号叫毛胡子的是我们上海的，不说别的，就看他一脸的胡子，就感觉他的力气很大。毛胡子投手榴弹是我们警卫连最厉害的，他最好的成绩，是八十米，这是指导员号称的，实际上还缺了好几米。我们是助跑投弹，像我用尽吃奶的力气，才勉强的投过了三十米，毛胡子站在原地，手一挥就是四十米。上次投弹射击，参谋长去了现场，连长要毛胡子露一手。可能是太紧张了，毛胡子用力过猛，一个助跑，人摔了出去不算，手榴弹斜着向报靶的地坑飞了过去。手榴弹炸响后，过了好一会儿，一排长才从地坑里把头伸了出来，吓得连长脸都白了。参谋长伸出大拇指对毛胡子说，你厉害，你是专门打自己人的。

我对张老三说，轻机枪落到这个戆棺材手里，伊会不会打自家人。张老三说，有可能的。说完，我们自己都感到很好笑。靠在床上的三个战士愣愣的看着我们，问我们在笑什么。张老三问他们，上海话听得懂吗。他们说，听不懂。一个河北农村来的新兵 对我们说，指导员说了，在部队不许说家乡话。张老三说，现在赶快抓紧时间说说家乡话，明天上了战场，被打死了，就永远和家乡话告别啦。新兵说，我们明天就走了吗。我看新兵的脸，他都要哭出来了。张老三说，你是不是怕了，不要怕，你越是怕，越是会被打死。新兵对张老三说，班长，我是农村来的，知道的没有你们城市人多，你们不要说上海话，你们说的也让我听听，我看你们不怕，我也就不怕了。张老三说，戆棺材，是什么意思，知道吗。新兵说，不知道。张老三说，就是呆头呆脑，呆得像口棺材，告诉你，上了战场，人要活络一点。新兵问，什么叫葫芦一点。我说，活络是上海话，普通话的意思就是机灵一点。张老三说，机灵，懂吗，到了战场上都听我的，我保证你们不吃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