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红苹果 25去照相

24红苹果

二虎子大概是在小塔山饿坏了，吃晚饭时，他把白菜炒猪肉倒在盛的满满的一碗大米饭里，腿盘坐在凳子上，一边吃一边抹着嘴，一边问班里战士，你们这两天吃的都是大米饭，有没有吃过包子，包过水饺没有。班里战士对二虎子说我们天天吃大米饭，二虎子对穆老爷说，班长，明天跟连长说，我们都要上前线了，包顿饺子吃吃呗。穆老爷只是嗯呐了一声，只顾自己吃饭，也没有接二虎子的话茬。我猜想，穆老爷可能在想那条大狼狗，开枪哪有这么随便，枪声在十里外都能听见，这要是追查起来，可就麻烦大了。

我的饭碗和筷子还放在四班的碗柜里，所以吃晚饭时，我仍然坐在穆老爷的身边，坐在对面的金成贵警告我说，以后吃饭不许再来四班。我用手做了个手枪样子，塞进胸口，在棉衣里，模拟消音对着金成贵开了一枪。金成贵伸过筷子就要打我，穆老爷骂金成贵吃饭都不消停。金成贵对穆老爷说，班长，你没看见，这小子刚才向我开枪。我说，谁开枪了，谁听到枪响了。金成贵端起饭碗，站起来假装就要砸我。穆老爷对金成贵厉声说道，你干嘛，坐下，没脑子的东西。穆老爷又训斥二虎子，把腿放下，看你放羊放的，像个什么样子。穆老爷扒了几口饭后，低声对我说，打狗要精准，不能让它叫个不停，裹棉衣不行，我有办法。

穆老爷叫金成贵和二虎子快点吃，吃完了好去看电影。穆老爷问班里战士，你们下午看的是什么电影。班里战士说，奇袭。金成贵说，好，这个好看，古伦姆欧巴。我对金成贵说，你说的是奇袭白虎团，是江青搞得革命样板戏，现在不能放了，奇袭是故事片，没有古伦姆欧巴。金成贵说，不对，古伦姆欧巴就是故事片。我说，你把京剧电影和故事片混在一起了，不信你问他们。班里战士说，什么古伦姆欧巴。我说，好像是美国鬼子的口令。班里战士说，没有，没看到，电影里只有我们的暗号，红苹果，金达莱。

吃完饭，我和穆老爷他们一起走出了食堂，一出食堂，我们一眼看到了红苹果，红苹果正站在对面司务长房间门口瞧着我们美美的笑着。我注意到，二虎子的脸一下红了起来。穆老爷问红苹果，你爸来啦。红苹果说，来了，在里面和连长喝酒呢。穆老爷用食指放在嘴前，示意红苹果小声点，红苹果缩了一下脖子，露了一下舌尖，意识到自己说走漏嘴了，连长喝酒怎么可以大声说呢。穆老爷对我们说，你们先去看电影，我去看看老耿头。二虎子对穆老爷说，班长，你让我也进去吧，我在小塔山，老耿头他们对我很好的。穆老爷说，行啊，来吧。红苹果对二虎子说，你就别进去了，人家是来看电影的。穆老爷笑了，把头伸过去故意问红苹果，你说的人家是谁呀。红苹果肯定害羞了，可是她又故意大声说，我，怎么啦，四班长最坏。说完，她就去推二虎子走，二虎子的脸更红了。从食堂出来了好几个战士，看到有姑娘在推二虎子，就问我们，这是谁呀。金成贵说，这是二虎子的家属，大家看，漂亮不。战士们叫道，漂亮。红苹果就要去打金成贵，金成贵在前面跑，红苹果在后面追，战士们紧跟其后嗷嗷乱叫，大家兴奋的向俱乐部大礼堂跑去。

苏联人建造的我们这个场站，真的蛮漂亮的，红墙灰瓦的建筑都被参天的杨树环绕着，除了司令部是一栋两层楼的楼房，连队的平房都整齐的排列在通向机场的主干道两旁。电影散场后，连长让穆老爷和二虎子把老耿头和红苹果送出机场。我远远的看着他们走在通向机场的主干道上，穆老爷推着自行车和老耿头走在前面，二虎子和红苹果跟在后面。憨厚的二虎子，平时见到姑娘就躲得远远的，此时我看二虎子的背影，他好像一直在不停的对红苹果说着什么，只是光顾着说话，一会儿他俩就被落下了。主干道上的路灯间隔很远，他俩的身影忽明忽暗的向前追赶着。

侧面背着步枪的二虎子昂首向前，红苹果回首看着脚下四只山羊紧跟其后，整个画面上的线条随风飘动。我的这幅取名叫小塔山的水墨人物国画，在我复员后的1988年，上海举办的华东六省一市美展上，获得了优秀创作奖。当时我不知道，二虎子也是在这一年永远离开了这个世界。

25去照相

越南那边也不知道打的怎么样了，我们这边一点消息都没有。一级战备都过去好几天了，机场上，除了有不停的军用运输机路过这里，场站内其他什么动静也没有。我们早上也不出早操，白天也不生产劳动，晚上睡觉，有的战士偷偷的打开被包了。指导员他们房间也没有了打牌的迹象，听说，连长骑着自行车又在苞米地转悠了，这都快到三月了，再不打仗，我们可要种地啦。

这天中午吃完饭，回到班里，我发现我早晨换下的衬衣不见了，我想，来六班当副班长真好，有新兵帮你洗衣服了。后来听说是二虎子帮我拿去洗了，我去洗漱间找到二虎子，二虎子对我说，你对我很好的，一直帮我学文化，你现在去六班了，我怕你以后不帮我了。我对二虎子说，不会的，等一级战备过去了，我们还会上文化课的。二虎子说，我想和你一起去照张相，连里有好多人都去过了，他们手里还握着冲锋枪，就和阅览室里的雷锋画像一个样，老牛逼的啦。我想，这倒也是，就是不学雷锋，也应该给自己一级战备留个纪念。我和二虎子说走就走，趁现在连里还乱着，也不用请假，只要和班长说一声就可以了。我们赶紧的洗完衣服晾了出去，我回到班里拿上冲锋枪，到了二虎子房间，我卸下了冲锋枪的弹夹，用子弹袋和武装带把冲锋枪绑在了二虎子的身后，二虎子穿上棉大衣，从前面看，看不出大衣里藏着枪，从后面看，还是不行。正在我们为难的时候，金成贵进来了。金成贵知道我们要去镇上照相馆照相，他说他要去穆老爷那里揭发我们私自带枪出去，给我们一人一个处分。二虎子求金成贵，要他不要说出去，说其他班的战士都去过了，我们去了也不会有事的。金成贵说，要他不说出去也可以，条件就是他要和我们一起去，并且照相的钱，要我出。我说可以的。二虎子不同意，说照相，是他提出来的，钱由他出。二虎子平时很节省的，我们第一年的津贴费是六元，第二年是七元，上个月第一次拿到七元时，二虎子还让我去邮局帮他给家里寄了五元钱。二虎子到部队，就没有单独照过相，唯一的一张相片，还是老班长复员时拍的一张集体照，老班长给我们每人送了一张。我对二虎子和金成贵说，我们叫穆老爷一起去，我现在离开你们班了，我们四个人，照张合影，留个纪念。

穆老爷和我们一起去了镇上照相馆，遗憾的是，他没让我们带上冲锋枪，二虎子没能实现他和雷锋一样的牛逼。二虎子说，不要紧的，等这次去了黑龙江，他一定要背着枪回老家去一趟，让他们村里的人好好看看。他对我们说，到时候你们跟我一起去，村里人要是看到我们又是冲锋枪又是轻机枪，我就更牛逼啦。二虎子不知道拉林机场离老家有多远，他说，反正到了黑龙江就是到了家门口。穆老爷说，还家门口呢，我们去了就和老毛子干起来了，还让你回家，你想的美。

在回连队的半道上，穆老爷要我们一起去油库看看那列闷罐车。因为听副班长说的，他们上次拉粮食去闷罐车时，没有看到火车头。穆老爷对我们说，我估么着火车头是不会来了，上次看电影遇到新排长，他说，苏联要动手的话，也就在三天之内，现在都过去这么多天了，黑龙江不会有事了。我说，报纸上说，我们教训小越南是有限度的，现在那边也不知道打的怎么样了，我们要不再去招待所听听新排长的，看他怎么说。穆老爷说，不要去了，听说他可能已经回师部了。

我们四人来到了通向油库的铁路边上，闷罐车不见了。我从裤兜里拿出烟袋递给穆老爷，穆老爷看了我一眼，他好像在纳闷，你怎么也开始抽起大炮了。穆老爷接过烟袋走上了铁道，然后他坐在了铁轨的枕木上，两眼木然的看着远方的铁路进口处，我们跟上去，大家坐在了一起。金成贵从穆老爷手里拿过烟袋卷起了大炮，金成贵卷了一个递给了穆老爷，金成贵卷烟有个习惯，就是把卷烟纸卷到最后翘起来的那个角用口水粘上。金成贵又卷了一个递给了我，我说，你抽吧，我自己来。二虎子对金成贵说，你都抹上了口水，他不会抽的。金成贵说，妈的，都吃的一锅饭，还跟我来这一套。说完，金成贵把大炮塞进了我的嘴里，掏出火柴就给我点上了。我们四个并排坐在铁路的枕木上默默的抽着大炮，大家不再说话了。我们眼前的两条铁轨泛着白光，铁轨在通向场站外的岔道上分成了四条，再往前，铁轨分成了多少条，我就再也数不清了。

三天后，我去镇上照相馆取回了相片，相片上，穆老爷和金成贵坐在前面，我和二虎子站在后面，在我们的头顶上写着团结战斗四个大字，时间是，1979年3月2日。

南边有消息了，我们打进了越南谅山，战士们都说我们胜利了。穆老爷的四班又接管了军械库，没几天，那条大狼狗不见了。穆老爷说的办法其实很简单，就是在一个刮大风的下半夜，大狼狗被穆老爷一枪毙命，枪声淹没在这一年辽宁半岛上最后一场呼啸的北风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