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初遇

那年，广州的春天来得格外早。小城里鼎沸喧嚣，拉黄包车的青年在街巷间急急奔走，马路旁片警弯腰谄笑，向年轻时髦的姨太太讨赏。

那日，雨雪初霁，和风微暖，是难得的好天气。他着一身银灰色浅淡如水墨的长衫，匆匆出了府，准备去赴友人的约。

那时，淡薄的曦光透过缀满枝头的似血红棉，漏在青石砖台阶上，熠熠流转。

那是陆庭轩初见暮云。

十二岁的小姑娘，穿着月白色碎樱斜襟衫，两条乌辫子垂在脸颊两侧，躲在门口的墙角，瑟瑟发抖，怯怯的样子有些可怜。

陆庭轩看着心疼，忍不住顿住脚步，走上前去，俯下身子问她：“喂，你叫什么名字？”

小姑娘抬起头，并没有急着张口回答，而是睁着一双纯净湛清的大眼睛看他，戒备疏离。

他见她不说话，便起了玩心，想故意逗逗她，佯装出一副遗憾的样子，低低一叹，道：“可惜了，竟然是个哑巴。”

说罢，他站起身，准备离开。谁知，才抬起脚，却被人从身后攥住了衣角。

“暮云。晓看天色暮看云，行也思君，坐也思君。”

这声音细细的，如同蚊喃一般，可他还是听到了。陆庭轩转过身，对着她道：“没想到不但不哑，还不傻。看你生得这样好看，以后做我的媳妇吧。”

暮云听到这话，脸瞬时红了个透彻，别开眼去，又不说话了。陆庭轩见她将自己的话当了真，忍不住笑了起来，唇角弯起一个好看的弧度。清风拂过少年眉眼，意气风发。

他又问：“你是哪家的孩子，怎么一个人在这儿？你的父母姊妹呢？”

“我没有父母姊妹。”暮云淡淡地答道。

说这话时，她面容沉静，没有一点哀伤，仿佛只是一件不相干的事。

这几年战火连天，到处都在打仗，流离失所的人比比皆是，可怜二字在乱世已成了常态。她明明才这样小，却已吃过许多苦，陆庭轩想到这儿，便又有些心疼了。

他心念一动，伸手拉住她温软的柔荑，低声道：“我生来就没了娘，亦没有姊妹兄弟，只是还有个爹，略比你强些。既然你孤身一人，那我做你的家人吧。”

一句话，心驰神往，意不能持。

一句话，销魂蚀骨，牵肠挂肚。

念念千遍难忘，耿耿万遍于怀。

暮云抬起头，眼底有惊诧的神色闪过，一时间思绪万千，波澜四起。

她看着他，鬼使神差地，就点了头。

陆庭轩见她同意，心里的大石头也算落了地。原先他还忐忑，怕这话来得突然，令她觉得孟浪，如今她颔首，自己总算松了口气。

陆家是大户人家，要收留一个小丫头并非什么难事。陆庭轩带着暮云去找了管家，说明了来龙去脉后，管家叹道：“都说相逢即是有缘，芸芸众生，偏她流落到了咱们陆府门口，是该收留。只是她这样瘦弱，想来也没有多少力气，便分去少爷房里做丫鬟罢。”

这结果，陆庭轩自然是再满意不过。

赴约误了时辰，他见此事算是了了，便急忙拉着暮云出了府，坐上黄包车，朝着酒楼去了。

同窗里，独岳家少爷家世最好，出手也最阔绰。今日是他的生辰，少年人好面子，讲究排场，便在陶陶居包了场子，请大家都去。

暮云从没有见过这样多的人，小鹿般湿漉漉的大眼睛左瞧右瞧，新奇又惊慌。陆庭轩以为她是没见过什么世面，怕生，便一直守在她身边。大堂里熙熙攘攘，两道小小的身影落在犄角旮旯的阴影里，格格不入，又十分妥帖。

生日宴哪有不喝酒的，陆家是开酒坊的，陆庭轩又与那岳家少爷是发小，自然被灌了更多。好在众人见暮云是个小姑娘，没让她也喝酒，这才逃过一劫。

这天晚上，暮云扶着大醉的陆庭轩，一步一步往回走。初春的夜有些凉，风嗖嗖地吹过脸庞，像刀子。她忍不住缩了缩脖子，脚下的步伐又加快了些。

穿过长街，便是陆府。门口的下人见两人回来，又惊又喜，忙探头朝府里大喊：“少爷回来了！少爷回来了！”

话音刚落，便有五六个家丁从屋里冲了出来，二话不说便将陆庭轩带走了。暮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心里不安，总觉得像是要出事，便偷偷跟了过去。

家丁将陆庭轩带到祠堂，陆老爷早已是等了许久，见儿子被带来，就给一边的下人使了个眼色。后者会意，拿起一盆冷水，直直朝着陆庭轩泼了过去。

这样冷的天，这样冷的水，陆庭轩哪里还有不清醒的道理。一下子，酒劲儿便去了大半。

“爹……”他嗫嚅着开口，觉得委屈，想要辩解，却又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盛怒之下，语言显得苍白又无力。陆庭轩明白父亲的性子，索性放弃了挣扎，低垂着头，摆出一副任打任骂的样子来。

陆老爷见状，又好气又好笑，原本要出口的话也都停在了嘴边，最后化作了长长一声叹。

陆家世代酿酒，百年传承，祖上也曾显赫，只是到了这一辈，出了点意外。

陆夫人去得早，生下孩子不久便撒手人寰。陆老爷伉俪情深，不愿再娶，所以膝下只有陆庭轩一根独苗。

这原也没什么，可谁知陆庭轩诗词书画样样精通，独独对酿酒一窍不通。陆老爷眼看百年基业就要葬送在自己手里，自觉愧对列祖列宗，心里内疚非常。加之这些年造酒行业吃香，酒坊如雨后春笋一般争先恐后，陆家渐渐不复当年辉煌。

陆老爷并非不明事理的老古董，生日是喜事，又是要好的关系，回府晚了，喝个烂醉，都不算太过分，只是新仇添旧恨，一时同上心头，实在恨铁不成钢罢了。

“来人呐，把少爷给我关进酒窖。将酒方也给他，若是参不透，便不必放出来了。”陆老爷说完，似是怕自己心软，立刻抬脚离开了原地，一步也没有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