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酒方

因着没有老爷的吩咐，谁也不敢多加照拂，家丁将陆庭轩关入酒窖后，便匆匆离开了。外衣湿答答的，黏在身上，有丝丝凉意顺着皮肤的纹路一路渗到心里。

陆庭轩打了个哆嗦，心里暗骂那群下人无情，自己平日里并不曾亏待他们，谁知竟连床被子也不肯给。

他这样想着，神思便不自觉飘远了。待回过神来，听见屋外传来一串脚步声。

陆庭轩以为是陆老爷心软了，决定放他出去，少年性子一起，故意转过身去，背对着门口的方向，不肯见来人。谁知，他静静地等了好一会儿，也没听见那声熟悉的“少爷”，心痒难耐，便好奇地回过头去。没想到，一探头，却见到了一道瘦小的身影。

看清来人后，陆庭轩登时便有些急了，忙道：“暮云，你快回去！酒窖对陆家而言，是不一般的存在，平日里除了工人，我爹不允许任何人进来这里，要是被下人发现，你就惨了！”

暮云倒不似他那般惊慌，摆摆手，示意他放心：“你看我身量这样小，倘或真有人来，随意寻个角落，躲起来就是了。”

说着，她溜到一旁的酒缸后头，一猫腰，果然就看不到她了。陆庭轩被她逗笑，心头的落寞也跟着驱散了不少。

“陆老爷为什么要罚你？”暮云问。

“我做错了事情。”陆庭轩答。

暮云不说话了。她总觉得陆庭轩对这件事讳莫如深，不愿多提。想了想，从怀中掏出了一个油纸包，打开一看，里头竟放了两块藕粉桂花糖糕。

“先前在酒楼时，你光顾着和别人说话吃酒，我想你大约没吃多少东西，方才路过厨房，就偷偷拿了两块来。”暮云说着，将糕点递了过去。

“好暮云，你真是我的知己！”陆庭轩高兴极了，拿起糕点就要往嘴里送。就在糖糕快要碰到嘴唇的刹那，他的动作又停住了。

“怎么了？”暮云以为是糕点不合他的口味，“你不喜欢吗？”

“不，”陆庭轩摇了摇头，“不是因为这个。暮云，你吃过了吗？”

暮云没想到他这时候了还想着自己，便怔住了。回过神来，她诚实地摇了摇头，道：“厨房只剩下最后两块了。所以我不曾吃。”

“那我们一人一块吧。”陆庭轩不由分说便将其中一块糖糕塞到了暮云手里，“这糖糕可好吃了，是扬州的师傅做的。暮云你快吃啊。”

“好。”暮云应了一声，小口小口地吃了起来。

酒窖阴冷潮湿，光线昏暗，可身边有了人作陪，似乎也没有那么可怕了。两个半大的孩子紧紧靠在一起，连空气也变得分外香甜。

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

同居长干里，两小无嫌猜。

诗文里都是这样说的，戛然而止也正圆满。

可是后来呢。

后来，郎弃青梅去，二心隔云端。

梨花春带雨，再无故人还。

当然，这是后话了。

陆庭轩关了不过两日便被放出来了。

陆老爷生了重病，大夫说，这是心病，心病还须心药医，实在没有旁的法子。管家低低一叹，这才自作主张。

下人领着陆庭轩一路到了正房。病床上，陆老爷双眼紧闭，面色如纸，瘦骨嶙峋。

记忆里顶天立地的父亲，什么时候就这样老了呢。陆庭轩看着他，忽然鼻子一酸。

他若当真是个纨绔，淡漠亲情，便也罢了。偏偏他还有孝心，这才是老天最不作美的。

是夜，他坐在池塘边，一颗一颗地往里头扔石子。暮云迟疑着走上前，问：“你怎么了？”

“我让我爹失望了。”他牵了牵嘴角，笑容里盛满了苦涩，“我连酒坊的工人都不如。”

暮云想了想，将手伸进袖中的口袋，掏出一张淡黄色的纸条递给他，道：“我爹从前是绍兴一酿酒坊的工人，自小耳濡目染，我也学到不少。明日，你且将这酒方给老爷，他一定会满意的。”

“这……”陆庭轩接过酒方，有些犹豫。

暮云见他抉择不下，又道：“即使不满意，他见你有长进，也能宽慰些。”

这话算是说到陆庭轩的心坎里了。他咬咬牙，终于下了决心，正色道：“暮云，多谢你。”

暮云摇头，轻轻一笑，露出两颗俏皮的小虎牙，为沉静如水的气质添了几分少女的天真。

翌日。

陆老爷醒后，喝了两口热粥，管家见他精神头好些了，便给一旁的陆庭轩使了个眼色。后者会意，立刻将酒方双手呈了过去。

陆老爷奇怪地看了他一眼，一面接过酒方。待细细端详完，他微低着头，沉默不语，没说好，也没说不好。陆庭轩心虚，垂眼看着地面，不敢与之对视。

半晌，陆老爷忽然低低一叹，将酒方递给了一旁的管家，道：“你将这方子，给酒坊里的老工人，教他们照着酿一坛。”

此举，就算是莫大的肯定。

陆庭轩暗暗松了口气。他怕父亲问他问题，更怕自己答不上来，便随意寻了个借口，快步离开了屋子。

才出门，暮云便围了过来，问：“如何？”

“我爹很满意。多谢你。”

话一出口，连他自己也觉得谢得敷衍，不够诚意，想了想，又道：“我请你去梨园看戏吧。”

“好啊。”暮云应下，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弯成了好看的月牙状。他见她高兴，也觉得快活。

陆庭轩托人要来两张票，这日下了学堂，便和暮云坐上黄包车，直奔着城西的梨园去了。

天清气朗，榆树叶四处抛撒着春钱，圆片片顺着风落在少女的肩上。暮云只顾着看沿路的春光，未曾察觉自己也是别人眼中的一角风景。

车夫脚力快，不过一刻钟的工夫便到了。二人下车，并肩走了进去。

台上的旦角莲步轻移，身姿婀娜，千愁万恨地唱着《游园惊梦》，软糯的嗓子如莲子汤一般美好。

这一出唱完，便是热闹的武戏。暮云看得如痴如醉，陆庭轩平日里看得多了，一时有些索然无味，悄悄拉着她去廊子里透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