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重逢

“剪不断，理还乱，闷无端……”

断断续续的唱词透过青墙白瓦，从后院传来。陆庭轩忍不住皱了眉头，对着那声源处高声喊道：“好难听啊，不要唱了。”

院子里登时安静下来，连落叶打卷儿的声音都分外清晰。很快，便有一个模样清秀的少女冲了出来，巴掌大的小脸上满是愤懑。

“吵什么吵，好听难听轮得到你来评说？”来人柳眉倒竖，耳根子却微微泛红。

陆庭轩见她心虚，眼底划过一抹狡黠，悠悠道：“唱成这样也敢收你，莫不是班主的亲戚？”

“什么劳什子亲戚，我才不稀罕呢。”

少女听他揶揄，又好气又好笑，还要反驳，却听得远处有人唤她乳名。

“来了来了。”她应了一声，一面不情愿地往回走，一面不忘问陆庭轩叫什么名字。

暮云在一旁看着，忽然觉得心中涩涩的，像是被打翻了醋瓶子，咕嘟咕嘟往外冒着酸气。这种感觉很陌生，她并不喜欢。

她牵了牵嘴角，笑容有些勉强，道：“我有些累，想回去了。”

今日本就是为了谢她才来，如今她说要回去，陆庭轩自然依她，两人一前一后出了戏楼。

第二年，陆庭轩的酒出窖，清香甘冽，连老工人闻了也忍不住赞声好。管家端了一碗给陆老爷，后者尝了一口，脸上却是半分笑意也无。

这天晚上，他把陆庭轩叫到祠堂，一进门，便喝道：“孽障，还不快跪下！”

陆庭轩这几日安分地很，并没有闯祸。虽然不明白父亲为什么发那么大的火，但到底不敢违抗，当即便朝着祖宗牌位跪了下去。

“你说，那酒方到底是谁写的？”陆老爷责问他。

陆庭轩总算明白过来了，原来是为着这事儿。

他从小挨打惯了，虱多了不痒，打多了不怕，便梗着脖子不肯承认，道：“是我写的。”

陆老爷看他嘴犟，气得抬手，狠狠在他的后脑勺上拍了一掌，怒道：“你是我儿子，你有几斤几两，旁人不知道，我还能不清楚？”

此话叫陆庭轩没得辩驳。无法，他只好一五一十，将事情和盘托出。

陆老爷听完，长长一叹，没再说什么。

第二日，陆庭轩照常去了学堂，陆老爷命管家将暮云领到自己跟前来，说想见见她。

不过一炷香的工夫，管家就把人带来了。陆老爷看着暮云，总觉得面善，像是在哪里见过，想了又想，却是没有头绪，只好问：“小姑娘，我们以前见过吗？”

“不曾。”暮云摇了摇头。

“哦。”陆老爷若有所思，“我总觉得你眼熟，大抵是投缘吧。我听管家说，你孤身一人，没有亲朋，也没有好友，那你愿不愿意做我的干女儿？”

“干女儿？”暮云对于这个突如其来的提议感到意外。

“是啊。”陆老爷点了点头，示意她没有听错，“以后，你就是陆府的二小姐，吃穿用度和庭轩一样，名前也冠陆姓。你愿意吗？”

暮云倒不在意旁的，只是有一样，她问：“那，我以后可以一直住在陆府？”

“当然了。只要你想。”陆老爷答得爽快。

“好，我愿意的。”暮云怡悦地应承下来。

这年三月，陆老爷择了个好日子，邀族中元老都来府上，做个见证，正式将暮云收做义女。

时光匆匆流转，云聚云散，花落花开，一晃眼，便过了好几年。

这日散学早，陆庭轩回到府里，书包也来不及放下，兴冲冲地跑去暮云房里找她。

“阿云，我从同学手里要来两张戏票，苏老板正当红，票子抢手得很，你若是这会子有空，就随我一同去看吧。”

人还没进屋呢，声音就先飘进来了。暮云回头，只见他站在门口，逆着光，夕阳的余晖毫不吝啬地洒在他身上，像是镀了层金边。

“好啊。”她轻笑着应下，放下手里的茶杯，与他一起往外走。

二人正要出门，却有下人急急赶来，拦住了他们的脚步：“二小姐，不好了，酒窖出了事，老爷叫您一同过去看看。”

暮云闻言，脸色一变，抱歉地看了陆庭轩一眼。后者会意，立刻道：“无妨，你去吧。戏以后有的是机会，自然是酒窖的事更重要些。”

她感激地看了他一眼，然后快步跟着下人去了。至于那下人，自始至终都没有看他一眼。

爹该是十分满意她的吧，让她随意出入酒窖，大小事都与她商议。自己明明该为她高兴，可偏偏嘴角沉沉，扯不出一丝笑意。

想起前几日，下人躲在墙角嚼舌根的话，他的心里凭空涌起一阵失落，忽然很不是滋味。

从梨园出来，回到府上，已是月上柳梢头。陆庭轩路过后院，遥遥见暮云屋里的灯还亮着，心念一动，抬脚走了过去。

“暮云，我今日见到苏老板了。你说巧不巧，竟是旧相识呢。”

说起这事，白天的那一点吃味全抛到了脑后：“你还记得从前我带你去戏楼，后院有个唱戏难听的丫头吗？想不到时移世易，如今她竟名冠一方。”

他絮絮地说着，只顾自己高兴，全然没注意身侧暮云的脸色。

“我与她在后台闲聊，发现这人甚是有趣，伶牙俐齿，妙语连珠，我已将她引为知己。”

知己？

暮云绣花的手一顿，心不在焉，连着针尖也偏了位置。血珠迅速在伤口处凝结，才绣好的一双鸳鸯，就这样毁了。

她是知己，那我又是什么？

这话终究没有问出口。

“庭轩，我累了。我们改日再谈那位苏老板好吗？”她的眼里透着一丝祈求。

可惜陆庭轩看不懂。他原本憋了许多话要同她讲，可见她态度不冷不热，便有些受挫，坐了一会儿就走了。

这天夜里，暮云躺在床上，困意全无，辗转难眠，满脑子都是白天的事。

她知道，她与陆庭轩不过是占了天时与地利，抛开那些过往不谈，两人根本无话可说。

他爱风花雪月，爱诗词歌赋，可她只会酿酒。偏偏，他最讨厌的，就是酿酒。

若是当初，他先遇见的苏老板……

她不敢再想下去。

她的自卑，就像是一根刺，扎在心里，拔不出，烂不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