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假孤高不近凡尘烟火

第九章 假孤高不近凡尘烟火

趴在自己怀里的小鬼正是最讨人喜欢的年纪，稚气未褪的小脸像个圆滚滚的糯米团子，此时半睁着乌黑茫然的眼迷迷瞪瞪地望向自己,满头满脸惊魂未定的冷汗，侥是在冷面冷心的人也对他发不出脾气来。

滕遇洋拎猫儿似的提着殷离的领子将人抱到怀里来，抬手在他背上安抚地拍着，“怎么这副模样？若让旁人看到了，还当你是被这府里的妖怪吸干了精气。”

殷离望着他不语，半晌，沉默地伸出胳膊紧紧环住了他的脖子，像是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

滕遇洋顿了顿，一如那天小孩儿在瓢泼大雨里从怀里塞给他一只还温热的鸡腿，这一抱似又猝不及防地捏到了蛇妖的七寸软肋上，让人心软得一塌糊涂。

不求上进了千年的蛇妖难得沉思反省——当年在菩萨座下修行时他便无所用心不以为意，经文听得敷衍了事马马虎虎。于青山做了闲散神君后便更加荒废，以至如今分毫没有众仙家六根清净四大皆空的境界，七情六欲断得不彻底，随随便便就被这狡猾的小鬼头拿捏。

任由这可怜见的小人儿挂在自己脖子上，滕遇洋起身往食案边走去。拉过一把梨花凳坐下，费了好半天力气才拉开环在自己脖子上的手，将人放到身前坐着。从桌上端起一碗还冒着热气的莲子羹，用瓷白的小匙细细吹搅着，平淡道：“做噩梦了？”

殷离点头。

“你们凡人不是常说，健饭三餐，饱肚常乐。”舀一匙甜羹送到小王爷嘴边，“吃吧， 吃饱了，就不做噩梦了。”

吃吧，吃饱了就不做噩梦了。老妖怪一句哄小孩儿的胡言乱语，殷离一直信奉着，以是他身上的口袋里总是装着不少零嘴糕点。

很久之后的后来，很多人都不知道，那个恶贯满盈名声狼藉人人得而诛之的大魔头，其实是个没长大的吃货。

青山偏远，人迹罕至，离最近的村庄也要百里，更别说山脚下的县城。这里少有人烟，多的是妖精鬼怪。凡间的孩子到底和这青山格格不入，虽有滕遇洋罩着没谁敢真对他怎么样，但小打小闹受点欺负总是难免的。

这几日蛇妖有点头疼，这不省心的小兔崽子近来总是偷偷摸摸地往外跑，神出鬼没不知在忙活些什么。起初滕遇洋只当他是出去玩，渐渐却发现似乎并不是这么简单。

例如第一日出去，回来时刚换不久的衣衫便破了。

第二日出去，干脆带回来一身青紫，脑门上滑稽地顶着个大包。

第三日出去，回来后神情愈发闷闷不乐。问了，又什么都不肯说。

他乐不乐蛇妖倒是不关心，但这衣料可是花银子买的，山下临川城独一份的织锦堂所造，全天下找不出更好的。

说来奇怪，不食凡间烟火的蛇妖喜欢人间，没事儿总要下山去逛逛。生于斯长于斯的殷离却坚称自己是妖怪，宁愿待在山上，也不愿去山下的县城走一遭。即使被滕遇洋绑了一同带下山去，也只有对那些卖糖画糕点的小摊小贩有个笑脸。

蛇妖爱打扮，最喜欢人间卖织锦布匹玉钗金簪的地方。城东有个金玉阁，城北新开了家蜀绣坊，他比这临川城土生土长的百姓还要清楚不过。

“这支玉簪你可喜欢？”首饰铺子里，蛇妖一手抱着被强行拖下山的小王爷，一手举一支螭首白玉簪笑眯眯地送到他眼前。

小王爷这两天总板着张脸，眼下被强行带下山更是心情不佳，颇不明朗地扭过头去，冷声道，“不喜欢。”

蛇妖没听见似的，不由分说地将簪子插在他发髻上，顾自欣赏了一会儿，满意道，“还真适合！”

眼观八方耳听六路的老板娘摇着扇子从人群里走了过来，笑得殷勤又亲切，“这位老爷，给小公子挑些什么？”

蛇妖回报一笑，自然道，“犬子即将生辰，买支发簪送他。”倒真像人间风度翩翩的达官贵人。

看惯了这只蛇平日里露着尾巴赖在榻上的样子，再看现在满面堆笑鬼话连篇的虚伪嘴脸，殷离心里直发毛，脱口便反驳道：“谁是你犬子！本王......唔！唔唔！”

被一直冰凉的手捂住了嘴，殷离忿忿抬头，只看到蛇妖面不改色，对老板娘笑说，“家中独子，平日里娇惯了些，疏于管教，见笑了。”转脸阴恻恻地附在他耳边低声威胁，“再不听话，你便一个人留在这临川城吧。”

殷离：“......”许是当年在人间吃了不少苦头，他对凡尘向来是抗拒的，沉默半晌，只能乖巧地点头。

可又实在不甘心被这老妖怪白白揉捏，于是心里闷声筹划起了还击的好法子。左思右想，终于决心要让这爱装阔老爷的坏蛇好好破费破费！于是趁滕遇洋不备，殷离气沉丹田，转脸指着铺子大堂正中央最显眼最堂皇的九钗累丝镶宝金步摇大声道：“爹爹我喜欢这个！给我买这个好不好！”

清脆的童声下，蛇妖愣住了，老板娘的扇子停了，店里安静了......最先爆发的是滕遇洋毫不留情的大笑：“哈哈哈哈哈哈哈！”

紧接着其他人也掩嘴笑了起来。

滕遇洋几乎笑出眼泪，好一会儿才直起腰，勉强淡定道：“哦，这是姑娘出阁时戴的凤冠，你若喜欢，等你嫁人时爹爹再买来送你。”

殷离：“......”

蛇妖抱着脖子红了半截的小王爷大笑而去，心情愉悦至极，“殷离，这就叫偷鸡不成蚀把米，赔了夫人又折兵。”

出了金玉阁，再入织锦铺，城北醉仙楼里喝一壶糯米酒，隔壁梨花苑里听一曲琵琶。从城北逛到城南，殷离手里拿满了糖人、糕点、和竹编的小玩意儿。

“到底什么时候回府？”难讨好的小王爷还是有些郁郁寡欢。

蛇妖刚从路边买了把折扇，摇得那叫一个春风得意满面桃花，敷衍道：“急什么？时间还早着呢。”

直逛到日落，华灯初上，城里歌舞平生，坐在巷子里的面摊前同赶路人一同坐着吃一碗热腾腾的鱼丸面，恍惚间倒也真觉得自己便是一个普普通通的普通人了。

“说说，最近为什么不开心？”老妖怪端起粗瓷茶碗抿一口凉茶，状似不经意地问道。

“没有不开心。”心高气傲的小王爷仍旧嘴硬。

“被人欺负了？”

殷离一下有些急，欲盖弥彰地高声道：“笑话，谁敢欺负我！”

“那为何衣服破了。”蛇妖依旧气定神闲。

“不小心划的。”

“前些天额头上的包是谁打的？”

“是山......都说了是不小心撞的！”

“哦。”滕遇洋漫不经心地用汤匙划拉着飘在汤羹上清翠的葱末，不咸不淡地应着。

“我们什么时候回去？”这已是殷离今日第八次不依不饶地询问了。

蛇妖放下汤匙抬眼瞥他，“急什么？你是凡人，多来人间沾沾这凡尘的烟火气才是好事。”

“我是妖，不是凡人。”殷离再次认真道。

滕遇洋已无心再和他争辩是人是妖的问题，摇着折扇不甚在意地潦草应着，“是是是，你是妖，我是人，我喜欢这凡尘烟火气，这总行了？”

“我们到底什么时候回去？”

“你的面还没吃完呢。”

“我不饿。”

蛇妖无奈，指指他面前几乎一口未动的鱼丸面，“把面吃完，咱们便回去。省得半夜你又饿了，到时候可没东西让你果腹。”

殷离这才不情不愿地拿起筷子，末了不忘警惕地再确认一回，“你说的，吃完咱们便回去。”

暮色沉沉，明月高悬，周身是七月山涧清凉的风，耳边是林间沙沙作响的叶，身后远处是万家灯火化为一个小点的临川城。黑袍华冠的公子背着白衣束发的小公子，一步一步慢悠悠地往山上走去。

殷离趴在滕遇洋背上昏昏欲睡，低声喃喃道，“大蛇......”

滕遇洋：“要叫我神君。”

殷离：“大蛇......”

滕遇洋：“......”

殷离：“为何人间容不下妖？”

滕遇洋：“三界众生，互不侵扰，这是规矩。”

殷离：“那为何青山亦容不下我？”

滕遇洋：“谁说的？”

殷离：“......没谁。”

虽是这么说，可隔日一大早，殷离又鬼鬼祟祟地出门了。一路行至山南一处泉眼，早有几个小妖在那里候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