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麻烦让一让

　　丑丫头抬头观夜，老道士低头对竹。

　　丑丫头低头，老道抬头。

　　楚让震惊地发现女孩的双眼早在俯仰之间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原本漆黑的瞳仁竟变成了两团闪耀着光芒的球体，不断翻滚转动——就像两颗不断自转的恒星。

　　这是什么法术，能将双目换作星辰？少年满脸骇然。

　　这还是人吗？

　　“唉，何苦”，乞丐在旁边看上，拍了拍手中的破碗轻声叹道。

　　女孩似乎没有听到这声轻叹，她圆睁着诡异的双眼，向着席地而坐的老道踏出一步，与此同时，两道灿若烈火的星光无比凶狠地从女孩的眼中喷涌，燃烧着射向道士。

　　这是什么？

　　楚让的脸色更白了，他想起过去几日来自己对丑丫头的嬉笑怒骂，再看看如今竹林中如神似魔的少女，后背上顿时汗如雨下。

　　那两道熊熊燃烧的星光是什么？为何会从丑丫头的眼中射出？如果射到自己身上，自己能受得了吗？

　　因为震惊，他并没有发现随着着两道星光的燃烧，女孩的双手紧紧握拳，浑身都在微微颤抖。

　　燃烧的星光终于射到了老道面前，眼看就要把道士瘦小的身躯给完全吞没，将光中之人烧成灰烬。

　　但从头到尾，从低头到抬头，道士的神色都依旧平静，从未变色。

　　他的双手再次动了起来，和之前不同的是，这次他不再挥手操纵落叶。

　　他伸出左手食指，平摊右手手掌，左手开始在右手上飞速地写起字来。

　　他写的极为认真，完全忽视了那两股恐怖的星光。

　　他写的很快，在星光吞没自己之前，他写完了字，并轻轻向前推出右掌，将掌心的字推向势不可挡的星光。

　　“他写的什么字？”楚让下意识问道。

　　“你小子运气不错，好好看，好好学，东海蓬莱那帮牛鼻子天天假仁假义，但手段却是真的。”乞丐望着老道的动作，玩世不恭的脸上终于浮现出一丝郑重。

　　少年看的很清楚，道士的伸出的右掌上空空如也，毕竟他的左手又没沾墨水，如何能真正写出字来？

　　可下一秒楚让的脸色就变了，变的很恐怖。

　　因为他清楚地看到老道原本平滑的右掌忽地裂开一道道缝隙，缝隙中并无血水流下，却能看

　　到里头惨红的筋肉。

　　这些血红色的伤痕连接在一起，赫然在右掌掌心构成一个大字。

　　“归”！

　　道士的左手食指在右手掌心轻描淡写地划过，一笔一划间竟然生生割破了手掌皮肤，以血肉为代价写下了一个“归”字。

　　老道轻轻地将这个“归”字推向了烈焰般的星光。

　　于是雷霆万钧的星光烧到道士的右手前后就像烧到了一堵无形的墙上，星光四散开来，再也无力前进分毫。

　　道士又把右手向前轻推一寸，感觉就像是一个人对着面前的烈火挥手驱赶，驱赶间对着火焰说了一字。

　　“归”。

　　于是星光遵从此字，尽数归去。

　　燃烧的星光随着道士这一掌，毫不犹豫地掉过头倒奔女孩而去，转瞬间就烧回到她的身前，大有反噬之意。

　　女孩明显没有料到自己双眼射出的光芒竟然会转过头来攻击自己，慌乱间两眼紧闭，于是两颗如恒星般疯狂转动的瞳仁消失不见，于是恒星中喷出的无穷星光也就此无影无踪。

　　丑丫头原本颤抖的身体就像一滩烂泥一样松懈下来，整个人软绵绵地倒在地上，再也无法爬起。

　　老道对女孩的倒下似乎早有预料，他神色不变地再次低下头，以右手食指为笔，左手掌心为纸，飞快地再写一字。

　　楚让不知道他这次又要写什么字，但他知道既然丑丫头已经力竭溃败，那当道士写完此字，就是女孩的死期。

　　于是他毫不犹豫地再次向老道直冲过去。

　　他没有恳求乞丐前辈的帮助，因为他是楚让，是楚道童，他最擅长的事，还是靠自己。

　　他向着老道的脸狠狠打出《十年》中的第三拳，再来。

　　“唉”，乞丐有些懊恼地用手中的棍子连连捶地，“你小子莫不是看上这丫头了，动不动就要拼命？”

　　乞丐说的很气，楚让冲的很猛，道士的字写的很快。

　　就在少年冲到他面前时，道士左掌字毕，轻轻打出。

　　“去”！

　　于是天地间有元力自此字中起，元力如风，暴风，席卷一切，碾碎一切。

　　因为距离近，少年很清楚地看到死哦总金额道士掌心血肉翻飞的“去”字的推出，他掌前地面上的竹叶和泥土都开始碎裂，就像被卷入了搅拌机中一样被疯狂研磨，化为齑粉。

　　齑粉向他蔓延，向他身后的女孩蔓延。

　　少年很清楚，这就是天地元力的真正威能，看似是以力量碾压自然万物，实则是在分解，分解竹叶，分解泥土，等轮到自己时，便会把自己也给彻底分解。

　　元力构成万物，元力撕扯一切。

　　却撕扯不了乞丐，哪怕分毫都不行。

　　楚让根本没看清乞丐的动作，只觉得自己眼前黑影一闪，下一秒就看到乞丐已经严严实实地护在自己身前。

　　“唉，对不住了。”乞丐背对少年，面朝道士，语气真挚地道歉。

　　他面对着席卷而来的天地元力终于不再挥舞手中的破棍，因为他知道在元力之下，凡是万物尽皆都会被分解。

　　可他不会。

　　所以他毫不犹豫抬起沾满了泥土，长满了腿毛的右腿，越过恐怖至极的天地元力，越过老道的左手和左手掌上的“去”字，一脚踹到老道的身上。

　　道士痛呼一声，再次被踹飞出去，在空中连翻两个跟头方才落下，凄惨无比地摔回到地上。

　　“柯吃水你干什么？！你玩我吗？！”

　　这一次道士终于怒了，他想蹦起来，却发现自己身上的伤已经重到站不起来了，只能双手撑地面前坐起，直面乞丐破口大骂，语气神色憋屈而愤怒。

　　他真的有点儿受不了了，先是被乞丐一棍子莫名其妙从枝头打下来摔个鼻青脸肿，再然后又被乞丐一棍子打飞摔了个狗啃泥，终于乞丐向他保证自己不会再出手，请他自便，可偏偏又在最后关头打旁边结结实实地横插一脚。

　　是货真价实的横插一脚，一脚插到他的身上。

　　他是道士，他不是宗师，更不是罗汉金刚，他的肉身真的很脆弱。

　　三下五除二自己眼看都快成残疾了，可偏偏打又打不过这位，这位还总在和颜悦色的时候猛地给自己来这么一下。

　　谁吃得消？谁受得了？

　　所以老道很委屈，很悲愤，很无奈。

　　“你还配称帝国四君子之一吗？啊？言而无信，你玩我呢？！”他声泪俱下地指着乞丐的鼻子骂道。

　　乞丐一脚踹飞了道士，神色很遗憾、很抱歉、很可怜——但绝不后悔，他无比专注而真挚地向道士点头旨意，无比诚恳而不好意思地开口说道：“真的很抱歉，但我也说了，你想做什么，烦请自便，可我得保护他。”

　　“方才如果让他接了你的‘去’字，他必死无疑，所以我必须出手。”

　　说着他有些难搞地摇了摇头，侧身让出身后的少年，指了指他。

　　老道用杀人的眼光狠狠地盯着楚让，然后他明白过来。

　　“那岂不是只要这小屁孩挡在中间，你就一定会出手？！”他近乎嘶吼地说道。

　　“是”，乞丐抱歉地点点头。

　　老道再次沉默下来，连咳数口鲜血，但几乎疯掉的目光却一刻也没离开楚让的那张好看而无比可憎的脸。

　　楚让被道士盯的浑身发冷，前世他可以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但这一世不同，因为这一世有强者，改变自身的强者，这些强者到了一定境界，连看人的目光中都蕴含着某些实质的东西。

　　比如眼前的道士，连番过招下来楚让几乎已经可以确定，眼前的老道绝非一般道士，境界能力极为恐怖，不管什么样的手段都能春风化雨般安静化解。

　　所以他心里确实有些害怕，怕道士恨极了自己突然暴起。

　　道士死死盯着少年，盯了半天，终于咬牙切齿地开口说话了。

　　“你。。。能不能麻烦你让一下？”

　　“。。。”

　　他说这话的语气温婉无比，轻柔到声音都有些微微颤抖，和方才杀人的目光形成无比鲜明的对比，唬的楚让差点没一跟头栽倒在地。

　　“能不能。。。咳咳，可不可以让一下？”老道用商量的语气近乎央求地对楚让说道。

　　楚让有些发呆，就连乞丐都微微抽了抽脏兮兮的嘴。

　　不愧是东海老道，不要脸的精神天下第一流。

　　“咳咳，这位少年人，你何苦要护着她呢？她是你的亲人？还是朋友？难道是爱人”，老道面不改色，满脸老好人的温和面孔，款款而道。

　　他连问三句，楚让终于回过神来，开口回答：“都不是。”

　　“那你为什么还要护着她呢？”老道苦口婆心地问道。

　　“因为我要靠她和她的马去西北。”楚让说道。

　　“去西北？好说！好说！我给你掏钱备马车，多少钱都行，你只要开口，我给你包下这城里头最舒服的马车和最快的马都没有问题！”老道激动地伸手一指北方的城池拍着胸脯道。

　　“少年人，你看你年轻有为，又是师出名门，何苦因为一个不相干的人耽误大好时光呢？对不对？这个世界很大，还有很多很美好的事物等着你去发现呢，你。。。”

　　道士说的手舞足蹈，天花乱坠，不知道的人看见了准会将他认作一位正苦心孤诣教导晚辈珍惜时光的可敬长辈。

　　楚让望着脸都不红的老道，心里大拇指早已竖起过无数遍。

　　修为什么的是其次，但做人能做到这种境界，当真了不起。

　　“所以，少年人，麻烦你让一下，你要多少钱，要什么样的马和马车，随便开口，老道我都能给你弄来！”道士兴奋地说了一大通后总结道。

　　“还是不行”，不料楚让还是摇了摇头。

　　“为什么？”道士一愣。

　　“我还有问题想问她，很重要的问题。”

　　“什么问题？”

　　“这我不能说。”

　　“那你现在就问，可好？”

　　“现在问不出来。”

　　“为什么？”

　　“因为早半个月前我就准备问了，结果她连一点儿皮毛都不愿意告诉我。”

　　老道伸长脖子望着不远处昏死在地，不省人事的女孩，脸色再次难看起来。

　　“少年人，你真的要挡着我吗？”

　　楚让有些头疼地耸了耸肩：“说实话，我真的不想挡着你，她确实和我非亲非故，我甚至连她的名字都不知道，你就是杀了她我也不会觉得有多可惜。可我还需要她。”

　　他是楚让，长安一朽府的楚让，他很聪明，更机警。

　　他是楚道童，名震长江两岸的楚道童，他很现实，更残酷。

　　他不介意别人去死，上辈子间接死在他手里的人已太多太多，有男人，也有女人。

　　生死掌多了，就会看淡，更会看清，看清这个人现在能不能死，看清这个人是死了价值大，还是活着价值大。

　　而丑丫头现在明显活着的价值要比死了的价值更大。

　　所以他很无奈地向前迈出一步，将自己清瘦的身躯坚决地拦在老道和女孩中间。

　　“所以抱歉，我必须挡着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