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救人

雪在车轮下被碾了起来，红色的东方红拖拉机拐了一个弯，向山下开去，不时有树枝刮在车箱板上，发动“吱吱”的声响，一股久久挥之不去的柴油味在我和牛盼身边氤氲扩散，远处的天越来越蓝，那里的山与天空接壤，青灰色的山峦此起彼伏，拖拉机翻过一座山又翻过一座岭，那个移动着的红点，有点像入秋的果子山里红。

这突然其来的变动，让我和牛盼有些怅然若失，这两年，一直是我们四个人，从来都不曾分开过，现在老三期和金哲一走，顿时觉得空落落。

我自言自语地嘀咕，这就剩咱们两个人啦？

牛盼鹦鹉学舌地说了一遍，这就剩咱们两个人啦！

我当时想到最多的事，不是老三期的病，因为我根本不担心，一个发烧不是大病，住几天院，保准没事，但是金哲今天的表现，却让我心里很不舒服，从前很懒散的一个人，在这里就是混日子，整日除了听歌就是唱歌的货，本对什么事都不关心，怎么一下子自告奋勇去陪病号？从他最近的眼神里，我就觉得这小子是在想事呢，我猜，他是惦记着二等功呢，那天牛盼跟我说的话，他肯定也和金哲说过，他只比我晚一年，怎么会心甘情愿拱手把这块肥肉让给我？他是想跟我争啊，所以他极力地拉拢老三期和牛盼，这个时候他自告奋勇带着老三期去看病，也不能说没有私心。我以前就感觉得到，金哲的心眼那是我们这里最多的。其实牛盼也能感觉到，我们在暗暗较劲，他明知自己没希望，只是采取远远观望的态度，谁也不得罪，两边当好人。

刚才这一翻折腾，我差点忘了一件最重要的事，就在那棵槐树下面，那雪壳子里还躺着一个人呢，今天真是怪了，事都赶在一起，我一把拉住哈欠连天的牛盼，硬是把他拖了过去。

“秀才，秀才，你拉我去哪？”牛盼叫嚷着。

“我给看个好东西。”我说。

我们营区坐落在瓶儿山的半山腰，后面是一排白桦林，前面是一片落叶松，间或长着几株浓密的大槐树，老三期那会跟我们开玩笑说，落叶松坟地里栽得最多，槐树又叫鬼树，所以咱这地方阴气重，除了当兵的谁也镇不住。我们都不信，背地里骂他老封建。但是我心里就琢磨这个事，每当一走进那片林子，一看见那几株张牙舞爪的鬼树，我就感觉后脊梁阴风阵阵。

那女人还躺在那里，保持着刚才的姿势，白色的羽绒服，白色裤子，还有白色的鞋，那凌乱的头发被风吹着。此情此景，牛盼忽然僵住了，我觉得出他的牙齿在打颤，我造他屁股踢了一脚，骂道，瞧你个熊样子！

“秀，秀才，秀才班长，那，那是啥？”牛盼只有吓破胆量的时候才会叫我班长。

“能是啥？是人！”就在这个时候，突然，那女人身边的草丛快速地搅动起来，雪沫子纷纷扬扬地甩向半空，一只雪白雪白的狐狸，看了我们一眼，纵身一跃，向林子深处跑去。

我心里正胡乱琢磨着，却未曾提防，着实也被吓了一跳，谁知道，那会穿出一只白狐狸，牛盼的眼睛睁得大大的，只剩空空的眼白，嘴巴也张得大大的，小舌头不停地在里面抖动，他叉着腿，腿肚子像筛糠了一样，转眼裤裆就湿了。我虽然也害怕，但还是被他给逗乐了，这场景，想不笑都难。

这也怪不得牛盼，他们老家穷困闭塞，对于鬼神之事，向来心存敬畏，所以他给我们讲的故事基本都是鬼故事，是发生在他们村的“真人真事”，每回他讲完，可能是太投入，晚上都不敢上厕所。

我说，你个死没出息，一个狐狸你怕个屁。

看到眼前女子的真容，牛盼突然就不害怕了，他小跑过来，边跑边说，秀才，这不是你讲的故事里的狐仙吗？

狐仙？狐仙！或许牛盼这次说得没错，要不是狐仙，人世间怎么会有如此漂亮的女子！直到今天我依然无法用准备的语言来形容她清爽秀丽的面容，她的头发蓬蓬松松的如丝绸般柔软，精致而白皙的脸庞像一朵落在冰上的雪花，辉映太阳清冷的光辉，闪烁着神秘的光泽，她那双紧闭的眼睛，如春风刚刚拂过的柳叶，颤巍巍地欠着玲珑的身姿，修长而整齐的睫毛挂着通体轻盈的白霜，那双眼睛不需要睁开，眸子的深邃便已透过冰凌，散发着奇异的色彩。挺拔的鼻梁让我联想到瓶儿山的瑰丽婀娜，夕阳与朝霞总在山顶曼妙起舞。她的唇线细腻，线条分明，旁边还点缀着两个迷人的酒窝，要不是她已昏迷过去，这张脸究竟会焕发出多少魅力，真的无从得知。

他还跟中了邪似的，战战兢兢，满嘴胡言乱语：是狐仙，是狐仙。

狐你妹！那躺着个人，咱们得过去看看。

牛盼是指望不上的，他躲在一棵树后面，露出半个脑袋，跟看恐怖片似的躲躲闪闪。当着一个新兵的面，当然不能掉链子，即使是怕，我也不能表现出来，我深吸一口气，屏住呼吸，佯装镇定地蹲了下去，我伸出手的时候，感觉心都要从嗓子眼跳出去，当时我脑子里闪现出许多电影里的恐怖镜头，一个人扭曲的五官，或者七窍流血的面孔，总之，我的胆怯并不比一旁的牛盼少，就算是没有我想得那么恐怖，她一个弱女子，在这寒冬腊月的鬼天气倒在雪地里，不冻死也真是个奇迹了。

我紧咬嘴唇，掸了掸她身上落着的雪，都是刚才那只狐狸掘到她身上的，当我的指尖触碰到她胳膊的时候，心里悬着的石头稍稍落了地，身子没僵，看来情况并不是很糟糕。这也让我的胆子更大了一些，我跪在雪地里，把她扳过来，当她的脸渐渐地露出庐山真面目的时候，我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凉气，我真的不是在做梦吗。

我瞠目结舌地掐了大腿一下，很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