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往事

白小狐，你的信。白小狐，楞住了，在眼睛转了好几圈的泪，瞬间“哗”的一下子倒了出来，就跟谁泼了一盆水似的。那一刻，死灰复燃，绝望了的又生出了希望，她跑啊跑啊，跑到那个她天天都与之擦肩而过的人面前，接过信，不厚，也不薄，用手一摸，里面也就一张纸。兴奋的心情无法掩饰，她在心里唱起歌，那是小时候，母亲哄她睡觉时常哼的那首，她要大声唱出来：

太阳一个个地落下

小狐狸很害怕

猎人悄悄走过来

它被星星带走了

别害怕，别害怕

只要你的皮毛啊

送给心里的她

……

秋高气爽，凉风习习，盘旋的燕子停在枝头“叽叽咋咋”，好像在说，漂亮的人啊，我们该走啦，今天跟你告别啦，明年春天再见啦。白小狐捂着自己的胸口，泪水大滴大滴地落到信封上，她捧着信，坐在冰凉冰凉的石头上，浑身燥热难当，她颤抖着拆开，抽出信纸，普通的方格纸，没有香味，没有照片，“唰”一抖落，软沓沓的信纸睡醒了，伸个懒腰，冷笑着望着痴痴的姑娘。

信不长，四行字。

小狐，你还好吗？一直没给你写信，因为我太忙了。我实在没有时间，我非常怀念我们曾经在一起的日子，你是一个好女孩。现在，我已经有女朋友了，咱们分手吧。就这样了。不用回信。祝好。

一直爱你的建军哥

某年某月某日

小狐以为自己看错了，又从新看了十遍，没有错，一个字一个字的仔细瞅，瞅着字都发了毛。没错，分手了，就这样。完了。没了。一阵风吹过来，信被吹走了，轻轻松松地在天上飘，像个蝴蝶样，装得还挺像。白小狐哆哆嗦嗦站起身，握紧双拳，大叫起来，对着天喊，对着树喊，对着花花草草喊，可花花草草都枯了，谁也不答应，谁也不理她，她还在喊，跺着脚的喊，一边喊，一边哭。哭得天都看不下去了，也跟她一块哭，断了线的珠子似的，噼里啪啦地砸下来，白小狐也不走，水在她脚底下流成了河，冲得小石头哗哗响，它们都在唱歌，唱着她的催眠曲

怎么落在猎人的手里啦

我的小狐狸

谁让你贪玩不回家

河里的水哗啦啦

那是谁的泪呀

我的小狐狸

这回你可别跑啦

……

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白小狐失恋的事，比闪电都快，迅速地传遍了村子的每一个角落。沉寂了一年的话题，又被扔进油锅，被热油烹得“滋啦滋啦”响。知道得多的开始炫耀起来：你看，我说得不错吧，那王建军出息了，怎么还会看上白小狐，一个村里的姑娘再美，也是一块土坷垃。女人呐，别和命较劲。

是的。较劲也没用，王建军在部队里如鱼得水，勤劳好学，第二年就考上了学，成了军官的苗子，最让人意想不到的是，他认识了团长的女儿，两个人的相识，就像盖在棉布下的豆牙，一夜之间，根是根，须是须。转眼乌鸦变凤凰，建军哥一步登天，有了身份，有了地位，而且很快地跟白小狐划清了界限。

男人痴情，挂在嘴上。女人痴情，是因为入了心。白小狐这下打击得不清，整个人都垮了下来，棉花一样，软绵绵地昏睡了三天三夜。愁得老白头，一夜之间白了头，烟袋锅子不停地冒烟，屋里整天雾气缭绕，腾云驾雾的，不知道的，以为家里着了火。在老白头眼泪吧嚓的祈祷下，白小狐醒了，瞪着大眼睛，水汪汪的，她第一个反应是跳下炕，脸上笑得跟有喜事似的，她晃晃悠悠把过年时买的大红衣服穿起来，然后对着镜子开始化装，剪留海、描眉、抹嘴唇，吓得老白头直打哆嗦：闺女，你这是干啥呀？

白小狐一笑，露出一排光洁的牙齿，一闪一闪：“爹，我要结婚了，你给我准备嫁妆没有？”

老白头倒吸一口凉气，一把夺过那支还没削好的眉笔，老泪纵横地说：“闺女呀，你是要跟谁结婚啊，你快歇会吧，你都三天没吃饭了。”

白小狐一笑，害羞得真像个未出阁的小丫头，睫毛一扇一扇：“爸，是建军哥呀，建军哥说了，他要回来娶我……”

老白头望着目光呆滞，神情目然的闺女，一下子想起许多许多的事，想起她围着自己唱儿歌的小样子，想起她背着书包上学去的高兴劲，想起她跟着自己进山时蹲在路边采野花……他真的忍不住了，他终于放声哭起来，牙根都咬出了血，一把揽过闺女的肩膀，哽咽着说：“他不会回来了，他不会回来了，闺女呀，你别想他了，你这是要我的命啊。”

白小狐的目光一闪，像萤火虫没头没脑地撞在了窗户上，“啪”的一下，跌落到地上。

“不会回来了，不会回来了……”她一边念叨着，一边晕倒在地，打翻了梳妆台，香粉洒了一地，就下了一地的雪，一地的白。

……

老白头沧桑的脸上全是泪，这是他心里的一道疤，是他这辈子的伤心事，他就这样讲给我听，听得我脸上也全是泪，我的心里也裂开了一道口子，没有由来的，小狐也在听，像是在听别人的故事，她还在笑，她笑一下，我们的心里疼一下。

老白头说：“后来好了，去了一趟市医院，小狐被救醒了，但是人成了这个样子，傻了，什么不知道，也不记得了，唯一记得的就是她小时候哼过的儿歌，她用自己的方式，自己的旋律唱起来，就是你听到的，在山里，还有家里，你听的关于小狐狸的歌，你知道我为什么要把这件事告诉你吗？

我摇摇头。

老白头突然扑在桌子上放声大哭，像个孩子似的，酒杯碰倒了，人参酒的香气从窗户，从门缝钻了出去，飞过了青山绿水，飞过了过往和未来。他拍着桌子，像是找着自己跳动的脉搏：“一年了，从未开口说一句话，直到你来了，她才开口，这是她得病以来，第一次说话啊，第一次，第一次，她说话了，她终于说话了……”

我的心被钉了一根钉子，结结实实的，狠狠的，一点也不留情，我捂着胸口，有一股说不出来的疼，我想起来，今天我醒来的时候，白小狐倚在那串风铃下面，对我说：

你睡了好久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