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夜遇

“掌香大人？您……您怎么到这来了？”

江慈使劲儿眨了几下眼，要不是那身形投影看得真切，还当是自己被冻出了幻念，毕竟这个时辰，这个地点，在这儿见到伏凤时，实在令人难信。

伏凤时走到火炉前，缓缓将手伸出来烤火：“研制古方时，想到一味香料似乎可用，便来香室找找。”

江慈规矩地后退一步，同他保持着一定距离，小心行了个礼：“那学生就不打扰大人了。”

“我记得你叫……江慈？”

“是。”

伏凤时的目光投过来，顺手点了一盏烛台置在案上：“你呢，这些事白日里做就好，怎么还不去睡？”

伏凤时的语气温柔，不轻不重，似带着一种少有的亲和力，便是面对面说起话来，也没有什么尊上的架子，只似寻常闲谈一般随意。

“回禀掌香大人，近来多雪，难得今晚雪停。”

这会儿江慈缓得差不多了，手上也不闲着，答了话便继续做事，伏凤时则提着灯盏，在一人多高的十几个香架上找了大半晌，方才找到他要的那味香。

拿到香后，他似乎也并无离开的意思，而是看着江慈忙里忙外，又随手拿过她擦干烤好的香料盒子查看，的确一尘不染，还不失干燥。

“这样好的法子，你是怎么想到的？”伏凤时没忍住好奇，出言询问。

江慈正蹲在门外不远处的雪包前洗香盒，听到门前伏凤时的问话，迟疑片刻才道：“幼时家里也做香料生意，这个办法是阿娘教的。”

“原来如此。”伏凤时赞道，“能想出这样省时省力的好办法，想来你母亲也是懂香之人，若有机会，望能见面讨教一番。”

“多谢大人抬举。”江慈面色微僵，不自主地小声呢喃，“我也很多年没见过阿娘了，甚至不知她是否活在这个世上……”

借着幽暗的月色，伏凤时见她声色哽凝，眼中隐隐有泪，一双滞在原处的手上沾满了雪，凡是肉眼可见之处，皆已被冻得通红成片，眉目不禁一颤。

“抱歉，我不知你……”伏凤时言语间略显动容与歉意。

江慈回神来，忙用冰凉的手背匆匆按了下眼角，笑着摇头：“学生没事，掌香大人不必放在心上。”

伏凤时没再说什么，江慈还当他进去拿了香准备回去，不想他路过自己身边时，竟直接把她牵了起来，温声道：“你跟我来。”

“我……我的事还没做完啊大人！”江慈不明所以地被他拉起，虽不敢过于挣扎，但还是下意识地抗拒。

“又不是什么急事，余下的明日再做。”

“可……”

“赵承香那不用担心。”

见伏凤时似有什么事，江慈也不大敢反驳，只能指了指香室内：“我能去灭个火吗？”

瞧她战战兢兢，一脸茫然的样子，伏凤时好笑颔首：“你去就是。”

夜已过半，温度骤降，傍晚时化开半寸的深的雪，这会儿又凝成了冰，结在地上又硬又滑。

江慈小心翼翼地跟着伏凤时，尽管步子很小，还是几次险些被盖了雪的冰处滑倒，好在伏凤时每次都耐心地停下来等着她，令她不必急着往前追。

眼见江慈举步维艰，伏凤时几步一停，似觉得耽误时间，索性忽而伸手牵住了她的手腕一同往前走，脚步也快了不少。

伏凤时的掌心温热，搭上她手腕的一刻，江慈身躯一凛，只觉有股暖流正从脉搏处一点点蔓至周身。

“手这样凉。”伏凤时手指轻按了下江慈的手背，闲话一般说道，“这一晚上做完，估计明日你的手就不用要了。”

他的手指纤长，温厚有力，虽是不经意地摩挲，却使得她没由头地紧张了起来：“大人，我……我自己能走的……”

“照你这一步一滑的速度，你我怕是天亮也到不了淬香阁。”伏凤时并未将她放开，反而担心她摔倒，抓得更紧了几分。

直至二人来到淬香阁门前，伏凤时才将她放开，而江慈崩了一路的神经，也终于得到了舒缓，暗自长长吐了口气。

伏凤时照常拿出钥匙打开淬香阁，招手叫进了江慈，一面依次引灯，一面问道：“你可听过流月香？”

“流月香？可是那失传数十年的丹泉流月吗？”江慈试问。

“没错。”

伏凤时拿出半张残破的香方，摆在香案上，又把灯烛往前拉了拉，将四周照得通亮：“虽不比其它秘香珍贵难得，但我闻此香燃之若淡淡清泉，自然天成，清不惹眼，烟气若在月色下，可似美人起舞，日前我偶然得了这半张旧方，研制月余，还剩下几味香料尚在斟酌，始终不能定夺。”

伏凤时转眼看向江慈，回想道：“你进侍香局时，便是凭借修复清芜绿的香方，一举成为榜首，可见你有修方的本事，你可愿帮我一同想想？”

伏凤时夜半把她叫来此处，江慈还当是有什么紧要的事，原来只是修一张古方，半悬的心才稍得安置：“能帮到掌香大人，自是学生的荣幸。”

“那你是答应了？”

伏凤时躬下身，将脸凑到江慈的面前，看着她的眼睛柔声询问。

二人忽热拉进的距离，令江慈清晰地嗅到他身上那淡淡的清茶香，甚至能看清伏凤时润朗的眉睫，与温澈的眸光。

江慈哪敢这样明目张胆地与他对视，赶紧收回目光，退却点头。

伏凤时满意笑笑，方才解释：“眼下已是年底，局里要制各宫所需的香料，马虎不得，只这流月香暂不便示外，又乃我个人所需，不好过于张扬，只能趁着晚上偷偷出来制香，偏被你给遇见，只好抓你为同党了。”

经伏凤时一番调侃，拘谨之感有所缓和，江慈自然而然地笑了下，也没先前那般紧张了。

趁着天还没亮，二人开始各自选料配制，浸煮香料，炒干，蒸熟后再进行水磨，烘晒以待……

若说先前对伏凤时的了解，大多源于外界的声名，为此敬而远之，但今日亲见他无论选材还是用量，皆恰到好处，精准无误，就连制香的手法也精炼醇熟，更有独到的见解，是江慈十几年来见过的所有香师，加在一起也没法比肩的高度。

在他面前，江慈只觉自己那点自信与功底，实在渺小的可怜，根本不值看，能剩下的，就只有发自内心的崇拜与钦羡了。

“你再这样看着我，香料可要炒糊咯。”伏凤时仍旧专注于称量香料，也没回头瞧她，只余光轻扫，唇角浮出丝丝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