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名者

“听说假释的手续都没办完，妈妈没等得及死在了病床上。”

“……真是可怜。”

絮絮叨叨的议论声从耳后传来，张怀钦没有回头，他不是那种喜欢听‘八卦’的人，他摸了摸胸口，鼓囊囊的烟盒有些扎手，望着墙壁上禁止吸烟的标识牌，张怀钦砸吧砸吧嘴，又把手抽了出来。

议论的声响还没有完全消散，张怀钦捕捉到几个关键的字眼，三个像是人名的字语从那些谈论的话语中泄出，流进张怀钦的耳中。

这个假释手续还没来得及办完，妈妈就死在医院的可怜人，似乎就是他这次要经手的对象，张怀钦望着眼前标注行政室的大门，忽的感到一丝烦闷，再也控制不住的手指探向胸口，伸向那半盒烟。

从监狱到行政室有条长长的走廊，右边是一排窗户，左边是一排漆白的有些泛灰的墙，监狱采光不是很好，即便开了一排的窗户，也只有零星的阳光透进来，一块黄一块黑，阴影与阳光交错，一路走来，层层交错，犹如一朵朵压在心上的乌云，十分压抑。

张怀钦停在了行政室的门口，他拿出手机扫了一眼时间，行政室门后传来低声的交谈声，模模糊糊的听不真切，张怀钦也不在意，他从衣服的夹层掏出烟盒，抽出一根烟，点上，目光落在窗外，开始放空思想。

袅袅白烟缓缓向上升起，点点的火星燃到烟尾，直到手指间传来烧灼的痛感，张怀钦才猛然回神，烟头从他手中坠落在白衬衣的袖口上点出好几点黑点。

“领导。”伴随着行政室的大门被推开，走出了一个男人，他打了一个响指，堪堪拉回张怀钦发散的思维，随即便看到男人弯下腰捡起了烟头，在指尖弹了弹，弹到一旁的垃圾桶中。

“不用叫我领导。”张怀钦皱眉，抬起眼终于仔细打量起眼前的男人，“……裴昊明？”

“是我，裴昊明。”男人笑嘻嘻的应着，亮黄色的外套松松垮垮的吊在身上，下巴也冒着一圈青色的胡茬，一副吊儿郎当的模样。

张怀钦静静的盯了他一会儿，拿起手中的档案袋抽出一张纸，仔仔细细的对着上面的照片和眼前人对比了起来。

“不像是不是？”裴昊明欺身上前，走到张怀钦身旁，上下扫了几眼他手中的纸啧啧说道，“还是那个时候嫩，嫩的都能出水。”

张怀钦又看了他几眼，照片上的男生唇红齿白的看着颇为清秀，这张照片的角度找得好，男生侧过头斜斜的看向镜头，金色的阳光斜射在男生的脸上，仿佛就像是在白玉上镀了层金边，闪闪发光。

张怀钦抬起头，眼前这男人注意到他的视线转了半圈，仿照着照片中的动作，他半扭过头，看了过来不修边幅头发乱翘，下巴青色的胡茬冒了一圈，裤腰带上还吊着个塑料袋，坠着裤袋下拉了半截，内裤都露了一小截不说，塑料袋跟着他行走的动作左右摇摆。

张怀钦：“……”

“走吧。”确认完身份后，张怀钦让裴昊明在文件上签上名字，把签好的文件送进了行政室，完成了转接手续，“以后我就是你假释期间在外的社区改正代理人。”

张怀钦收起档案袋，开始向裴昊明谈起了假释期间的注意事项。

他着重的点明了限制区域，在手机地图上圈出了几个圈。

“假释期间，你只能在这几个圈里活动，要出去就得给我报告，否则假释期取消不说，还会加重你的刑期。”

裴昊明耸了耸肩膀，一副浑然不在意的模样。

张怀钦看到他的表情，皱紧了眉，这其实是张怀钦第一次接手假释罪犯，各方面都没有经验，听相关的前辈建议，于是踩着时间点来到监狱门口，准备把人接回来。

只不过，人和他想象中的差距有点大。

张怀钦收回视线，他用余光瞟向监狱门口，状若不经意的询问道。

“你的家人呢？”

一般罪犯假释家人都会到这边接人，但张怀钦都引着人出监狱门口了，还谈了会儿话，也没见到有人来接人。

“您这是审讯呢？”

刚才还吊着眉梢一脸轻松的裴昊明忽的安静下来，他拨弄起腰上的塑料袋，勾起的唇线缓缓的沉了下来。

张怀钦心中了然，他这辈子什么见得不多，就人见得多，各式各样的人见了，现在通过一个表情大概就能猜出一二。

恐怕是家里关系不怎么好，想起刚才听到的‘八卦’，张怀钦不由的对他升起几分同情，能够假释的，通常都不是犯过什么重罪的罪犯，张怀钦手中有裴昊明的资料，每个社区改正代理人都会收到自己所负责的假释罪犯的资料，不过张怀钦根本就没来得及、也没心情看。

“你要去哪儿？”

“我妈妈都死了，还能去哪儿。”裴昊明叹了口气，他摸了一把腰间的塑料袋，目光瞟向他的身后。

没想到对方这么直白，张怀钦一时也想不到该怎么回答，他想了想，还是安慰道。

“……节哀顺变，要不要我先开车送你回家？”张怀钦停顿一阵，斟酌着用词，“或者，你知道你母亲埋在哪个地方，我也可以送你过去。”

“家？我哪还有脸回家？”裴昊明嗤笑一声，“我都不知道我妈埋在哪儿，而且我弟弟也不喜欢我。”

气氛变得尴尬起来，张怀钦想了许久，他又实在不会安慰人，只能干巴巴的憋出一句。

“也许中间有什么误会，你可以和你弟弟谈一下。”

裴昊明不说话了，他转过头静静的看着张怀钦，他的表情出现了些许耐人寻味的变化，像是想笑，但又皱起了眉。

一时间两人都沉默了下来，张怀钦走出监狱，他的车就停在马路对面的车位，中间隔着段马路，还等等会儿红绿灯。

裴昊明深吸了一口气，像是重新呼吸自由的新鲜空气，伸了一个懒腰。

张怀钦收回视线，等到绿灯亮起来之后，他走到车旁，拉开车门，假意的咳嗽几声转移话题，“那你准备去哪儿？”

裴昊明也不客气坐上副驾驶，双手搭在脑后。

“随便在附近找个宾馆。”

他目光直视前方，满不在意的说道。

张怀钦余光扫了他一眼，手指在方向盘上敲了敲，他转动方向盘拐入国道，车内安静了下来，张怀钦莫名的感到了一丝烦躁，恰好在这个时候，他放在操控杆后暗格的手机震动起来，他伸手勾起手机匆匆按亮了屏幕，眉头拧紧，随后将手机重新扔了回去。

“不接电话吗？领导。”

副驾驶座上的裴昊明半闭着眼，双手垫在脑后。

张怀钦已经懒得纠正对方的称呼，轻踩油门。

“不是什么要紧事。”

“张警官。”裴昊明撩起眼皮，他余光瞥向操控杆后的暗格，“我想上个厕所。”

“你刚才在监狱里怎么不上？”张怀钦眉头紧皱，他注意到裴昊明称呼的变化，隐隐感到了些许不对劲，但那个陌生的来电完全勾起了他的怒火，连他的注意力也都分去不少。

“我忘了。”裴昊明仰头。

张怀钦深吸了一口气，单手揉了揉太阳穴，反手从暗格中拿出手机开始导航。

关押裴昊明的这个监狱在市郊，开车需要上高速，不能随意靠边停车，张怀钦在手机屏幕上按了几下，搜寻附近最近的厕所。

“这样开车玩手机不安全。”裴昊明按住了他的手机低声说道，他的目光牢牢的锁在张怀钦的脸上，眼睛一眨也不眨，“这条路我还算熟，继续再往前开几公里，就能看见一家加油站。”

导航上恰好搜寻到的地点就是3公里外的加油站，看到这个地点，张怀钦的表情有一瞬间的凝滞，他下意识的扭头看了一眼裴昊明，对方撑着脑袋，笑着看着他。

“有什么问题吗？”

张怀钦将头转了回来，摇了摇头。

确实如同裴昊明所说的，再往前开个几公里就有个加油站，但随着加油站的靠近，张怀钦表情逐渐凝重起来。

裴昊明和他打了声招呼就下了车往加油站后的厕所走去，张怀钦注视着他进入厕所也没跟上去，依靠在车门上，从口袋中掏出半盒烟捏出一根叼在嘴里，点火点燃。

一般能够假释出狱的，半路逃跑的并不多，张怀钦也并不担心这一点。

直到烟燃烧到了尾端，人都还没有从厕所里出来，张怀钦突然觉得有些不对了，他弹掉手中的烟头，缓缓的走到厕所旁，这种高速上的加油站，厕所环境都不怎么好，靠着一块荒废的农田，绿色的杂草绕着长了一圈，最高的足有半墙高，看着就像个鸟窝，即便如此，一靠近还是能闻到股难闻的味道。

张怀钦眉头紧锁，厕所的门还是半掩着，接着张怀钦在外叫了几声，没有反应。

他一把推开了门，果不其然，空空如也。

那一瞬间，有种说不出的失望感笼罩在他的心头，张怀钦叹了口气，他掏出手机准备向上级汇报，他从通讯录中翻出电话号码，拨了出去，‘嘟嘟’的忙音在耳旁响起，与此同时，厕所后墙发出啪嗒的、像是植物茎秆被踩断的声响。

张怀钦放下了手机，拨开半墙高的杂草丛走了过去，这草长得极高，也不知道是什么品种，张怀钦钻进草丛就发现了一条人为踩出的细道，一路蔓延至不远处。

“我发现了一件事情。”

层层的杂草丛中站着一个人，他背对着张怀钦，蹲在田埂上，腰上挂着的紫色塑料袋随着微风轻微的左右摇摆。

田埂上的杂草没有那么深，但也没过了脚踝，裴昊明这么一蹲，亮黄色的外套圈成圆圆的一团，看着就像个刚破壳的小鸡仔。

裴昊明没有回头，手指指向杂草从的中央。

“那里似乎是鄂江连环杀人案的其中一个抛尸现场。”

张怀钦的表情变了，他捏紧了手中的手机，看向裴昊明的眼神也在渐渐的产生变化，裴昊明转过了身。

“真可怕的表情。”

他的脸上的笑容逐渐加深，脚底踩着杂草，发出一声接着一声的啪嗒声响，临近了，伸手搭在张怀钦的肩膀上，整个身躯微微向前倾斜，缓缓的拉近了与张怀钦之间的距离，在张怀钦的耳旁轻声的、语调却带着些微的上扬，这呼出鼻腔的热乎乎气体迅速让张怀钦耳后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我说的对吗？曾经负责过鄂江连环杀人案的张警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