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粉色的梦

次日，宁晓爽来到导师的办公室。她必须跟导师好好谈谈，能不能不带本科生做毕设。

宁晓爽向导师表达了自己家庭不幸、因此要抓紧找实习单位、争取留在竞城的迫切愿望。但是她没有提妈妈的事，只着重强调了“慈父”患重病的情节。

导师看上去并不在意宁晓爽的家事，他只关注宁晓爽能不能带本科学生做毕设、能不能帮助自己解决几个愣头青。他冷着脸，半天不做声。导师不表态，宁晓爽也不敢做声。她接下来究竟该继续渲染自己的悲伤和无奈，还是收回刚才的建议、按照过去的计划继续导师布置的任务？宁晓爽好希望耳边多一个小天使，给自己指出一条明路。

现场的气氛冷到冰点。办公室还有其他老师，但是都各忙各的，或者他们也竖着耳朵打算听场好戏。宁晓爽尴尬地站着，手心冰冷。她倒是不怕导师责备自己。导师是个擅长阴损的人，如果他平铺直叙地骂你，说明他并不是真的生气；如果他皮笑肉不笑地说些看似不痛不痒、其实腐骨蚀心的话，那他就是走心。每次他生气，都能吓得宁晓爽一连好几天都做噩梦。

不过今天，导师好像心情不错，虽然被宁晓爽搅了兴致，但是总归没有很上火。他淡淡地说：“那你就找个合适的人，交接一下毕设的工作。能不能顺利毕业，能不能当上竞城人，就看你的造化了。”

宁晓爽深深地鞠躬，然后慢慢退出办公室。导师今天真的算是很客气。但是她也听出导师的威胁：自己的毕业答辩，估计是凶多吉少。

宁晓爽没有坐电梯，从楼梯间一层一层往下走。她觉得肩上的担子没有轻，反而变得更重。

宁晓爽投简历的数量明显减少，因为她开始有意识地关注能解决竞城户口的单位。倒是有不少单位是需要竞城生源的毕业生，可是明确说明可以解决户口的单位真的太少。对于她这个专业，能解决户口的单位以一些事业单位为主，但宁晓爽不想再继续在这个专业混。那么对于“专业不限”的招聘岗位，则以私企为主，而且几乎清一色避开户口方面的相关承诺。宁晓爽刷屏刷到头晕眼花，但又舍不得停下来。也许，下一页就能有希望呢？

如果自己的专业是一门非常好就业的专业就好了。宁晓爽心想。自己这个破专业，古董陈旧缺创新，怎么就还能源源不断地招收研究生？还好这个专业只招收硕士研究生，如果再扩大到博士研究生，真是要成为千古奇谈。

想当初，宁晓爽文理并没有明显偏科，但是妈妈指定她报了文科，理由是文科“背背就行了”。事实上，文科学起来并没有比理科轻松多少。一方面，文科生需要阅读大量的文史作品，并且要扩展性地阅读，不能拘泥于课本那么点内容；另一方面，还要将庞大的知识体系融会贯通，简述题看似简单，实则包罗万象，你一旦遗漏一点信息，那就要错失好几分（总成绩的排名立刻就能落后几千名）。高考成绩公布后，宁晓爽考得不错，但是妈妈对宁晓爽的成绩排名预判过低，对某些专业的主观评价又过高，不容宁晓爽插话，就帮她填报了所有的志愿。

宁晓爽看在眼里、疼在心里，但是她宁愿咬着嘴唇冷眼旁观，心里满满的“我明知你错，但是我宁可牺牲我自己，也要将错就错证明你错了”的复仇欲望。最终，宁晓爽如妈妈所愿地成为国内为数不多的XX专业的学生，开始四年痛并快乐的学涯（当宁晓爽发挥学霸超能力时，能将自己并不是那么喜欢的科目也培养成自己所擅长的）。但是当面临毕业，仿佛怀孕十月却难产，宁晓爽不敢告诉妈妈，因为她不想再被强加一堆自己不喜欢的指令。于是她自作主张选择考研，但是由于专业受限、又急于找到出路，于是稀里糊涂地继续选择本专业。当宁晓爽云淡风轻地告诉妈妈和继父自己私自做出的重大决定，两位长辈惊得半天合不上嘴。他们没想到自己这么高压政策居然仍然培养出一个能自己拿主意的执拗孩子。过了一会儿，他俩又会心一笑，看来宁晓爽至少在三年之内不用劳烦自己操心找工作的事（虽然他们就算帮忙，对宁晓爽而言可能也只是帮倒忙）。但是他们再三强调，只给宁晓爽付第一个学期的学费，其余花费及今后任何花费都由宁晓爽自行承担——他们的原话是“这就是对你不听长辈话、自作主张的惩罚”。然而，宁晓爽并不怕这种惩罚。她在本科四年间就通过当家教、发传单、在肯德基打工等兼职，以及自己节衣缩食的生活方式，攒了不小的一笔钱。这些钱，足够她支付这三年的学费和生活费。

如今，从高考报志愿起就埋伏在体内的毒终于发作。宁晓爽五内俱焚，有种求生无门的绝望感。她在后悔为什么报这个专业的同时，突然意识到如今无路可走，其实正是因为当初选择了这么个“与世无争”的专业。当初她自作聪明地想到，我不跟妈妈较劲、顺应她的错误，总有一天会用事实证明她是错的，进而让她知道其实她大多数的决定都是错的。其实，她这么做，真正影响到的是自己的未来，真正痛苦的也只有自己。她的妈妈并没有因此付出任何代价，甚至并仍然没有意识到自己当初的错误。

这几天开始，那三个姑娘都以实习为借口，陆续搬回市中心的家，宿舍于是变得好冷清。拖椅子时在水泥地面制造的吱吱扭扭之声，仿佛也显得很响亮；无聊或烦躁时不断按动圆珠笔发出的声音，也变得像刺耳的口哨声。不过，这对于宁晓爽来说倒也不坏，因为她可以不用再在她们面前装出一副我不是没有见识只是懒得说出来的嘴脸，不用被昼伏夜行的舍友搅扰到睡不着觉，也不用再戴着耳机装听不见她们那个世界的闺中密语。

这几个小富婆们经常交流喜欢和习惯的品牌。鬼知道她们从刚入学时就开始交流，这都两年多，怎么还能有那么多牌子可以拿出来说。宁晓爽从来不参与，只是静静听着，从她们谈话中学到了不少品牌的名字，并乘自己一个人在宿舍时偷着练习那些名牌的怪腔怪调。但后来，宁晓爽不想再听再学。那些用人民币堆出来的奢华根本就不是自己世界所能理解的。自己根本不了解这些品牌的历史，承担不起也不想承担它们最廉价的商品的价格，可是自己还偷偷摸摸地练习它们的发音，这不是一件很可笑的一件事吗？于是，宁晓爽决定还是走自己的工人阶级路线，跟小资产阶级划清界限。

对于购物，她一直的信条就是：如果我买不起，我就不看。

跟舍友聚少离多，宁晓爽心里挺暗爽，但心里又极其失落，因为几乎再也没机会见到帅帅的黎枫。她有点懊恼自己没有偷着拍下他的照片，存在手机里好歹有个念想。他也没有人人网，宁晓爽早就排查过。至于微博、微信、ｑｑ，宁晓爽查不到、也不敢查，生怕被人发现自己暗恋着舍友的男朋友。

白天不用去办公室、晚上也不用为了制造与黎枫打招呼的机会而特意出门围着宿舍楼绕大圈。宁晓爽干脆死宅在宿舍里，只是吃饭时匆匆收拾一下，然后健步如飞地抵达终点、打了饭又火速赶回宿舍。

在查求职信息和投简历的间隙，宁晓爽开始看琼瑶、明晓溪等的恋爱小说。以前的她总觉得那些粉色的梦是离自己非常遥远的，现在的她依然认定那是遥不可及的梦，但是心里却多了一份期盼。她不求能遇到像黎枫那么优秀的男孩，哪怕能有他一分好，也成啊！宁晓爽如痴如醉地读着这些小说，想象着自己就是女主角，傻白甜又自带光环，集万千宠爱于一身，总能逢凶化吉、鸿运当头。男主角即使不是黎枫那样的类型，宁晓爽也能想象那是黎枫的另一面，就好像一半是烈火、一半是寒冰。

宁晓爽有点走火入魔了。

这种状态持续将近２周。一天，不知道在看第几本青春梦幻小说时，宁晓爽突然打个冷战，仿佛大脑被一根细线抽了一下，感到细微但是尖锐的疼痛。等她回过神来，电脑已经自动屏保。她呆呆地望着屏保上一个坐在海边看夕阳的女孩背影，突然好想哭。她觉得自己好失败，好丢脸。原本是一个可以在名牌大学读书、可以拥有美好明天的自己，却在一个不入流的大学中读着根本找不到工作的专业；原本是一个无依无靠、理应凭借自身努力去奋发斗争的自己，却在宿舍里痴于樱花树下的柔情蜜意；原本是一个外形寡淡、身材瘦削的自己，却恬不知耻地幻想能得到王子的青睐，飞上枝头。

屏保的这张图片，是宁晓爽几年前自己ｐｓ出来的。借用了《小王子》中小王子和狐狸一起看夕阳的意境，但是去掉了两位主角，换上自己孤单的背影。她觉得自己一直以来、从今往后很长时期都会是这样的状态，孑然一身地欣赏着大自然最美丽也是最无价的景色——夕阳。虽然片刻之后就是无际的黑暗，但是此刻的温暖和美丽是能照射到心里最深处的角落的。

宁晓爽晃晃鼠标，解除屏保，然后关闭了所有的网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