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惊世骇俗的杨问

　　杨问有些好奇地打量着驿站前这位唇红齿白的好看少年，疑惑地问道：“哦？我的答案怎么会是错的呢？”

　　“敢问先生，何为帝？”楚让微微一笑，毕恭毕敬地先深一礼，再朗声说道。

　　“哦？你很不错，哈哈，你很不错！”杨问深如大海的眸子里闪过一道光亮，旋即哈哈大笑起来。

　　路人，马上女子，连同易珂夫与帝国军都对这番没头没尾的对话感到不解，但楚让很明白他和他在说些什么。

　　因为楚让来自一朽府。

　　一朽府的师父，是什么都知道的师父。

　　“师父，杨问剑为何要改自己的名字？”

　　长安月下，楚让听着老侯跟自己胡吹海扯各种传说，好奇地问道。

　　“嘿嘿，因为他已经找到了关于剑的答案，成就剑帝之位，自然不必再问剑喽。”老侯讪笑着答道，眼中射出难得的钦佩光芒。

　　剑帝杨问剑，这是传说中的人物。

　　杨问就是杨问剑，杨问就是剑帝，所以易珂夫身为帝国军人，跪帝无错。

　　“我已不问剑多年，更何况此帝非彼帝，你之论道概念偷易，算不得正确答案。”杨问微笑着摇摇头道。

　　楚让早料到这位大能绝不是三言两语就能驳斥的。

　　一个终生致力于“问”的人，其胸中的道理何其之多！

　　所以他微微一笑，接着说道：“再敢问先生，何为天？”

　　“哈哈哈哈！”如仙般的男人白袍一挥，笑声更大，更洒脱。

　　“师父，那杨问剑为何要改名叫杨问天？”

　　“因为他已经问了剑，得了答案，所以他觉得自己该问问天。”老侯说到这里忽地沉默下来，若有所思地望着夜空中的繁星，专注而深沉。

　　但自家四徒弟的一句话就让他从冥想中惊醒过来。

　　“问天？问什么？难道是问我们是谁，从哪里来，往哪里去吗？”少年一字一句认真地说道。

　　。。。

　　老侯是长安的老侯，不是伦敦的霍金，所以老头子再次像看鬼一样看着自己的徒弟。

　　楚让这才发现师父的异样，连忙转移话题打了个哈哈：“师父，他问天，到底问的是什么？”

　　“何为天。”老侯沉默半晌道。

　　“何为天？那他后来找到答案了吗？”少年微微发愣。

　　“当然找到了，所以他又改名了。因为他已经找到了天的答案，何需再问天？”师父有些无奈地摇了摇头道，“你说说这都是什么人，连天都不用问了。”

　　“啊？那答案到底是什么？天到底是什么？”少年瞪大了眼睛追问道。

　　“哈哈哈哈！不错，我就是天！”杨问放声大笑，周身白袍在天地元力的鼓动下疯狂飞舞，似神似仙。

　　何为天？我就是天！

　　既然我就是天，那易珂夫跪我就是跪天，帝国军人，跪天无错！

　　“你无错，但多少缺了些傲骨，你身为帝国军人本应骄傲无比，又出身咸阳，头应该抬的更高，高到看不清眼前的路，因为你的同袍和你身后帝国完全可以帮你扫清面前的任何障碍。”杨问轻声说道，语气中并无多少苛责，依旧如老师教训不听话的学生那般温文尔雅。

　　易珂夫趴在那里，身下的黄土早已汗湿一片，他听到这近乎苦口婆心的教诲，头埋的更低，心里却忍不住暗想那出声替自己开脱的少年是谁？

　　“你善箭，可是咸阳小将军一脉？”杨问好奇问道。

　　易珂夫有些疑惑地微微抬起头，他是正统咸阳军人，为何从未听说过什么小将军？

　　似乎感受到了他的疑惑，杨问脸上旋即露出一丝释然的笑意：“我懂了，这个问题的答案是时间，你太年轻，自然不知伯百里年少扬名时的名号。”

　　易珂夫终于忍不住，激动万分地抬起头来又狠狠磕下，无比恭谨地说道：“太上圣明，家师正是伯神座！昔年在咸阳，家师曾不只一次向我们提起太上。。。家师说。。。”

　　他说到这里忽地愣住，因为他这才想起自家师父每提起眼前这位大能前辈时竟似乎全无好话。

　　“哦？伯百里说我什么？”杨问笑眯眯温和道。

　　“家师。。。家师说。。。”易珂夫再次汗如雨下，因为此刻他满脑子都是家世说起太上时吐不尽的难听话。

　　“哈哈哈哈，不用你说我也知道那小子背地里怎么说我的，准没什么好话。想当初郭宝仪横空出世，咸阳崛起，我好奇得不得了，就亲自跑去看了一趟，咸阳六脉里其它五脉无不对我礼待有嘉，唯独伯百里，二话不说抬箭就射，连射三箭后发现确实不是我的对手，这才不服气地上前请安，但他请安的礼数是真，请安的态度却是假的，当真有趣得紧！”杨问哈哈笑道。

　　易珂夫俯身再拜，心服口服。

　　“好了，此间无事，你走吧，她还是个孩子，什么都不懂，就别再难为她了。”男人似乎心情很好，抬手指了指马上的女子，轻声说道。

　　易珂夫再次一礼，抬眼望了望楚让，将这位替自己脱罪的好看少年的模样牢记在心间，然后大气也不敢出一个，率领一众骑兵绝尘而去。

　　他并不担心对上无法交待，因为虽然帝国军人令出如山，但世上却有那么些人甚至凌驾帝国之上，跳脱红尘之外。

　　而出现在长安以北三十里的这位，恰恰正属于那么些人。

　　楚让感慨地望着帝国少将远去的背影，默然感叹：这应该就是所谓的“不可抗力”力了。

　　“唉，徒有武力，全无道心，这样的人怎么能守住长安？”杨大先生有些望着远去的少将，有些惋惜地说道。

　　楚让暗暗咋舌，中央军八头猛虎天下闻名，随便拿出一个都是名震一方的绝世强者，可这些人放在杨大先生眼里却似乎不怎么入流，可见大先生的眼界该有多高。

　　就在此时，马上女子忽地一策缰绳，高声娇喝：“多谢前辈出手相救，但小女子另有要事，先行告退，改日必将多倍奉还前辈恩情！”

　　说着她竟拔马就要离去，马蹄下扬起一阵尘土。

　　她并不清楚眼前这个神叨叨看不出岁数的神秘男人到底是谁，但是从事先易珂夫与他的对话中能看出此人身份极其尊贵，又是杨姓，可能是皇庭天家哪位不世出的成员，想到这里她反而感到轻松，因为以她的身份，最不惧怕的就是这样的显贵。

　　毕竟江南太宰与国同寿，恰是显贵中的巅峰人物。

　　“哦？我救了你的命，你一句谢谢就完事了？”杨问温和地问道。

　　“先生救我性命，小女子无以为报，只是当下确有要事，还请先生多多包含，小女子日后必有重谢！”马上女孩说着调转马头就要离开。

　　“急什么？我方才的话你都听进去了吗？欲速则不达呀！”杨大先生笑眯眯地挥了挥手，女孩座下的大红马发出一阵惊讶的嘶鸣，因为它发现自己方才明明是拖着主人往北去，怎么，两眼一花就变成往南了？

　　“嗯？”女孩愣了半天，想不明白原先自己面前是向北的大道通途，怎么转眼又变成了这个白袍男人，带着一脸从容的笑挡在马前？

　　“先生。。。先生对我家马做了什么？”女孩有些不善地皱了皱眉头

　　楚让眼中浮现出一丝骇然，他看的很清楚，杨大先生没有对马做任何事，他只是挥挥手，女孩所立那片天地的元气就变了。

　　把南变成北，把北变成南。

　　这是什么神通，挥手能改天地乾坤？

　　“还望先生放我离开。”马上女子出身名门，大家闺秀，眼界不凡，心知自己不是眼前这位人物的对手，只得咬牙恳求。

　　杨大先生再次背起双手淡笑道：“你此行可是要去西北？可是要去找你家老太爷子？”

　　女孩听到这不温不火的轻轻一句，猛地一拉座下缰绳，惊讶地回望着一动不动站在那里笑眯眯的杨大先生。

　　“先生认识我家太爷？”

　　“这个问题好极，因为这个问题有明确的答案。不错，我认识。”男人满意地点了点头。

　　“那先生可知我家太爷现在何处？可还在西北沧山？”马上女子神情急切地追问道。

　　西北沧山？楚让心思一动，瞬间警觉起来。

　　“哈哈哈，这个问题不是很好，因为若是一个月前你问我这个问题，那么答案必定是‘在’，可现在嘛，青山不动，人却未必依旧，我也不知道喽。”杨大先生有些无奈了摊开手道。

　　女孩有些失望地低下头，不料马前的男人接着开口说道：“世上的问题可能没有答案，但世上的问题必然会有解决的方法。你想知道你家太老爷子现在还在不在沧山，最好的解决方法无异于自己前去看上一看。”

　　女孩闻言大喜，却又有些幽怨地娇嗔道：“既是如此，为何先生不愿放小女子离去？”

　　“莫急，莫急，此去西北千里之路，何需急于一时，我且问你，我救你一命，你自然欠我一条人情，这是不是道理？”大先生笑眯眯道。

　　马上女孩大致摸清了眼前这位前辈的性情，凡事谈话最喜问和答，所以她干脆无比地回答道：“是！”

　　“答的不错，答的很好，那既然欠我一个人情，我请你帮我一个忙，自然也无可厚非，是不是道理？”

　　“是！先生需要小女做什么，尽管开口。”

　　“嘿嘿，不着急，不着急，你看现在天都快黑了，你个女孩子家孤身骑马赶夜路很不合适，我看这家驿站不错，今晚就在这里歇息吧。你看我说的是不是道理？”

　　“前辈。。。”女孩心中大急，只道这位大先生在用拖延之计，实际还是不想放她离开。

　　“半年前你家老太爷拜托我若是在天下碰到你，务必照看，所以现在不是我不让你走，而是你家老爷子不让你走，你还不听话？”男人轻声道。

　　女孩瞬间噤声，乖巧地从马上下来见礼，默默地牵着大红马走进了驿站。

　　这女孩是谁？她家老太爷子又是谁？看得出女孩不服旁人，唯独很听她老爷子的话。

　　楚让有些惊讶地看着女孩抬头挺胸从他身旁经过，目不斜视，非常骄傲。

　　他微微皱了皱眉头，因为前世的某些事儿，他对骄傲的女人天生有些不喜。

　　“想知道她是谁吗？”杨大先生笑眯眯地走到少年跟前，亲切地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

　　“先生您会告诉我她是谁吗？”楚让反问道。

　　杨问微微一愣，旋即哈哈大笑起来：“我越来越觉得你这孩子有意思了，不错，我不会告诉你她是谁，就算你要跟她一起去沧山。”

　　这回轮到楚让愣住了：“先生知道我要去哪里？先生知道我是谁？”

　　“不知。”杨问微笑的回答让少年再次无语。

　　“但方才这小姑娘提到沧山二字时，你的眼睛很亮。”

　　“先生，我的眼睛一向很亮。。。”

　　“于是我就问自己，什么样的人会在听别人提到某个地方时眼睛发光？一定是也准备去那个地方的人。”

　　“先生，还有可能是从那个地方来的人。。。”

　　“哦？那你是从沧山来的？”

　　“。。。不是。”

　　“那不就是了。”

　　楚让忽然发现和杨大先生说话真的不是一般的累。

　　“哈哈哈，好了，我有心以人情送你一程，难倒你不要？”杨问笑眯眯道。

　　“先生，我还真的不敢要。”楚让苦笑着回答。

　　“哦？为什么？”杨问惊奇地瞪大了眼睛。

　　“剑帝和苍天的人情，谁人敢应？”楚让认真答道。

　　“是，我既是天，你是凡人，那你怎么能承受得了天赐给你的情？”杨问陷入深深的沉思中。

　　楚让再次无语，心说恐怕也只有您这种大人物能够真正坦然地面对这种诡异到了极点的问题吧。

　　他很聪明，心如明镜，前世黑道一统，最清楚世上最难还的不是钱，而是人情，所以他从不欠人情，不管身为楚道童还是楚让，他都绝不愿承他人的情——更别说是道尊的人情。

　　这个世界有道士，却与前世的道士完全不是一个概念，先天四窍中道法窍通达者在修炼到一定境界后才有资格自称道士，帝国道士的数量很稀少，且多出自东海蓬莱，但杨大先生是个异数。

　　杨大先生来自长安，从皇庭深处走出。

　　前头说过，当今圣上杨格武还没出生时，杨大先生就开始在皇庭里问剑。

　　到了杨格武十五岁第一次随父皇御驾北疆时，杨大先生离开长安，改了名字，开始问天。

　　十五年前长安乱，十五路反王全灭时，杨大先生问天成功，又改了名字，开始问世间万物。

　　而根据传说，早在杨问天这个名字诞生时，大先生就已成就道尊之位，问鼎人间。

　　所以，杨大先生到底多少岁了？有人说一百，也有人说两百，楚让觉得两百肯定不止，因为当今圣上已经年近五十，而听说早在圣上出生前杨大先生就是这副叫人看不清岁数的模样。

　　五十年转眼即逝，皇子变成帝王，少年直到老去，杨大先生却依旧还是这副谜一样的面孔，没有变老，没有白头，永远让人看不清岁数。

　　所以谁知道大先生在叫杨问剑之前是不是早已经历过了无数岁月？

　　楚让望着大马金刀坐在驿站庭院中饮酒望月的杨问，忽地觉得有些毛骨悚然。

　　因为他想起前世曾读过一本小说，小说里有一个女孩儿的模样，这个女孩儿出现在横跨数百年的无数图像、照片甚至影像中，但不管什么时期，什么场景，什么年月，这个小女孩儿都始终是一脸稚嫩羞涩的微笑，不见长大，不见变老。

　　这本就是件很不对劲的事。

　　人间最强大的武器是时间，但却有人丝毫不受时间的影响。

　　这还是人吗？

　　难怪长安皇庭对杨大先生有“太上”这样的尊称，极为贴切。

　　“哦？站那里看半天了，为什么不过来呢？”太上背对楚让，从未回头，胜似回头。

　　楚让笑了笑，果然，凡人如何能瞒过道尊的双眼，师父曾说过，道法窍通达者可掌天地元力，修炼到一定境界后甚至可以化身天地，感触、感悟周身的一切动静——想来这倒是与杨问问天的结果十分贴切。

　　何为天？

　　我就是天！

　　少年抬腿正要走入院中，却不料身后风起，骑着大红马的神秘女孩儿大步流星地越过自己率先走进庭中。

　　她毕恭毕敬地向太上行了一礼，在石桌边坐了下来，她很想开口求先生放他离去，发现后者一心抬头望月，没有一丝和自己说话的意思，只能泄气作罢。

　　“你也来。”太上温和道。

　　楚让微微撇了撇哦嘴，他很不想坐在这少女身边，就像他很不想与这少女同行西北一样。

　　但面对贵人，他不敢多嘴，走上前坐了下来，少女淡淡瞟了他一眼，默默地把身子往太上那边侧了侧。

　　楚让心中恶意更甚,眉头再皱。

　　太上没有理会二人细微的动作，依旧抬起头痴望着天上的月亮。

　　今晚的月亮不似楚让离开长安那夜那般皎洁，相反显得有些残缺暗淡。

　　“你们说，月亮上都有些什么呢？”太上轻声道。

　　女孩的眉头微皱，她来自整个帝国最夯实的家族，最不喜惺惺作态、附庸风雅之人，纵使这人看起来身份尊贵，辈分极高，所以她没有回答。

　　楚让顺着大先生的目光抬头望望天，他很想开口说其实月亮并不像表面看上去那般皎洁光滑，相反，那上头都是坑，丑的要命。

　　但还没来得及等他开口回答，杨问就先开口说了一句话。

　　“唉，明月几时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