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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城外有片小竹林

第十六章 城外有片小竹林

书名:北皇战纪作者名:笔耕本章字数:5549更新时间:2023-12-27 18:47:15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北疆发生的事已传遍天下,东海发生的事没人关心,而少年自有自己的故事,孤男寡女大红马,风尘仆仆西凉行。

  有了马自然快捷,不出半月二人便已离开广袤无垠的长安中央地界,抵达平原府南境。

  这一路走来,楚让都很不痛快。

  因为他们所过之处,自成一道奇特风景,引来无数笑指。

  一匹大红马嘶鸣着撒着蹄儿在道路上飞驰着,马上坐着一个蒙着面纱的女子,马的后头——拖着一个看上去随时都可能散架的木板车,车上坐着个唇红齿白的好看少年,秀眉紧蹙,两只手死死地抓住身旁的铁把手。

  说是车,是因为它确实有四个轱辘,跑起哐当作响,速度还挺快。

  说是木板,是因为它真的就是轱辘上架着块难看的大黑木板,没门门窗,木板两边嵌了俩铁制的把手,人坐在木板中央,两只手牢牢地握住把手稳定身子。

  大红马撒欢儿飞驰间,楚让盘腿坐在木板上,总有种前世神话里坐飞毯的感觉。

  唯一不同的是,飞毯不会把人的屁股给颠成两半。

  “我抗议!我抗议!我屁股都给颠的没知觉了,能不能让我上马坐你后面?”在大红马抵达平原府南境的黄昏,楚让颤颤巍巍地从木板上站起来愤怒地喊道。

  “本小姐的马是你能骑的?”马上女孩回眸望了他一眼淡淡道。

  “那能不能麻烦您老骑慢一点儿?或者找些平坦的路走?”楚让坚持抗议。

  “此去西凉路途遥远,时间紧迫,哪有功夫在意这些细节?”女孩转回头去策马继续前行,不再理她。

  “草!”楚让悲愤地低吼一声,赶紧坐下来抓紧木板上的扶手,大红马骄傲地扬起前提再度撒腿跑了起来,似乎对主人的强势感到非常高兴。

  “丑丫头,你会遭报应的!”一路尘土飞扬,楚让憋屈的叫声随之荡漾,久久不肯散去。

  丑丫头,这当然不是女孩儿的真名。

  “你叫什么名字?”

  “我凭什么告诉你?”

  “你看,杨大先生特意嘱咐我俩一路扶持北上,总得有个名号不是,难不成一路都叫你‘喂’?”楚让用尽量柔和的声音开解道。

  “那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汪让,我叔叔叫汪谁,想必你一定听说过,他是。。。”

  “没听说过。”

  “呃。。。好吧,总之你现在知道我的名字了,可以告诉我你的吗?”

  “不行。”

  “。。。为什么?”

  “因为我不想告诉你。”

  “。。。”

  楚让陷入深深的沉默之中,心里对眼前高傲淡漠的神秘女孩的厌恶更甚。

  策马北行的前三天里两人之间没有半句对话,所谓没有半句,指的是连最基本的“停下吧,该吃饭了”或者“天色晚了,该休息了”都没有,每天天刚亮时女孩就会闷声不吭地备好行李上马走人,如果楚让没在那个时候坐到木板车上,她会毫不犹豫地独自上路,压根不管少年死活。

  杨大先生的话是让他和她一起北行,而不是让她照顾他去西北。所以她巴不得眼前少年赶快自己消失掉。

  三天不说一句人话,女孩忍得住,因为她不在乎。男孩也忍得住,但他真的很讨厌马上那个素衣白纱的背影。

  因为这样高傲的背影总能让少年想起前世六子那张沾满鲜血的脸。

  “你天天蒙着脸,不嫌热吗?不怕闷的慌?”于是他开口问道。

  “不嫌。”女孩依旧很冷。

  “嘿嘿,我是没见过天天这么捂着脸还不嫌闷的,要我说,你一定长的很丑,所以才不敢以面目示人。”楚让有些恶趣味地嘿嘿一笑。

  女孩回头瞥了他一眼,目光就像是在瞪一块石头般冰冷。

  “看,让我说中了吧?女为悦己者容,哪个女孩子不愿意将自己姣好的面孔展示给他人呢?嘿嘿,你不说话那就是默认喽?”楚让坐在木板车上摇头晃脑地说道。

  女孩埋头策马,握着缰绳的小手却越来越用力。

  “啊哈,你既然生的那么丑,又不愿告诉我你的名字,嘿嘿,那这样吧,以后我就叫你丑丫头喽,你没什么意见吧?用杨大先生的话来说,这是道理。”男孩继续笑嘻嘻道。

  女孩冷笑一声,两只手猛地一拉缰绳,座下的大红马心领神会,欢快地嘶鸣一声,马头一转就直奔大道边坎坷不平的石子路而去。

  木板车跟着红马从石子路上行过,颠的七荤八素,发出吱吱呀呀的痛苦尖叫,仿佛下一秒就会四分五裂。

  “草!”楚让被震得差点儿没吐出来,他死死抓住扶手,咬牙切齿地破口大骂,“丑丫头!你这是存心报复!”

  大红马清晰感觉到背上主人的怒意,跑得更欢了。

  “我。。。草!丑丫头!你!”楚让感觉着尾骨处传来的阵痛,七窍生烟却无可奈何。

  他不敢,也不想换掉自己屁股下这个看起来简陋无比,风雨无遮的木板车,因为这车子是杨大先生亲手做出来留给他的。

  “你就坐这个去西北。”杨问笑咪咪地拍了拍手边又大又黑的木板。

  “啊?先生,这车能撑到西北吗?”楚让狐疑地上下打量着车子,估摸这玩意儿不出百里地就得完蛋。

  “能。”杨大先生不急不躁地说道。

  “难道说。。。”楚让灵机一动,有些兴奋地问道,“这木头的材质不一般?”

  会不会是传说中的南海神木?还是哪种一丈千金的稀有木材?

  “哈哈哈,你想的真美。”杨大先生笑嘻嘻地伸出手指点了点他,接着摇摇头道,“这木头很普通,我都不知道它叫啥名字,它在我书房的前院里长了很多年,我感觉它快枯死了,就把它给伐了。”

  原来是朽木,这倒很契合少年的身份。

  一朽府的学生,坐着朽木做成的车子。

  “可是先生,都快枯死的木头了,这还能用来赶路么?”楚让的脸瞬间苦了下来。

  “能,我说能,就能。”杨大先生轻声笑道。

  少年立刻安静下来。

  杨大先生是什么人?杨大先生不是人。

  杨大先生说能,那应该就是能了。

  至于怎么能,如何能,那都是后话。

  所以少年老老实实地盘腿坐着这辆最不像车的车,一路受尽颠簸之苦,风尘仆仆,高声叫骂,往西北行。

  于是一路行人纷纷驻足,有些呆滞地望着这高大飞奔的红马和马后拖着的破车,以及车上骂声不绝、苦大仇深的可怜少年。

  马与人与车行至平原府南境第一座城池时已是黄昏,女孩照常沉默着自顾自找了家客栈住下,安排好大红马的吃住后径自回了自己房间,从头到尾没问少年一句话,

  楚让痛苦地揉着自己的屁股从车上走下来,给自己开了间房,在店小二怪异的目光下把行李和大木板车都搬到房间里安顿好,这才深深喘了口气,又从客栈里走了出来。

  长安以北是平原府,自南往北穿过平原府后就会正式踏足帝国北方疆域,那时再往西北行就能抵达目的地西凉府,西凉府府都小西州,城外以北五十里有座沧山,那座沧山。

  现在是已是五月,北疆圣旨已经遍传天下,再过两个月就是不周城开战之时,楚让无论如何都不可能赶在此战之前到达北疆了,而且就算赶到了,他也不知道自己到底能做些什么。

  他原计划入伍为军,但帝国以武立国,军律极严,自己即便入伍,除非立下当世奇功得到破格提升,否则压根不肯能有机会接触到有能力帮楚门翻案正名之人。

  所以到底何去何从,少年多少有些迷茫。

  楚让漫步在城中,这一世闭门十五年,终于开始行走天下,他不想错过一丝一毫亲眼见识这个世界的机会。

  他走到城墙边,抬头看到墙上高悬的两张诏书并排而立,一张昭示皇帝陛下七月初七北疆死战之心,一张细数帝国楚门叛国投敌之罪,诏书上沾满了已经有些凝固的黄白色液体,那是臭鸡蛋,甚至是屎尿。

  “啪!”又是一个鸡蛋砸在诏书上,伴随着一声喝骂,“呸!卖国贼!楚家祖辈忠心耿耿,都被这些不争气的蛀虫给败坏完了!”

  守护诏书的帝国士兵淡漠地望了眼砸鸡蛋的农夫,依旧沉默肃立,并无多少怪罪之意。

  楚让站在人群中,面无表情地望着开口痛骂的百姓,说不清心里是什么滋味。

  他有不甘,有愤怒,仿佛那些鸡蛋正砸在自己的脸上,那些唾沫星子都吐到了自己的身上。因为这一世他姓楚,江山百代,只楚一门的楚,那个世代忠烈,以血肉之躯镇守帝国北疆,直到韶颜变成白头的楚。

  因为他总想起五年前见到老人时,老人无比严肃地对他说话时那认真而荣耀的表情。

  他有喜悦,有喜欢,仿佛那些正在砸鸡蛋的是自己,那些正在大吐唾沫星子的是自己。

  因为前世离去前,他曾向敌人诉说自己的期望,总有一个时代,或死或残,人们都不会说他傻,因为死残事小,道节是大。

  因为这一世这个时代,人们在看到背信弃义,卖国通敌之人时,不同于敲击键盘,隐于幕后的攻击,会选择很大声地痛骂,谴责,鄙视,无所畏惧,理所应当,没有复杂而缜密的考量,没有对于政治那种源自本能的恐惧与回避,更重要的是,在当权者面而言权,如在学生面而款款,百无禁忌,是非自明。

  这是一些很基本的东西,却是少年最喜欢的东西。

  楚让心里感受着这些,嘴角微微露出一丝笑意。

  “八百年来雪原上大小战争数千场,无一场无我楚家之人。”儿时躺在父亲温暖而坚实的怀抱里,楚门空笑着对儿子说道,声音里除了自豪,再无其它,“这是独属于我们的荣耀。”

  “哈哈哈哈,小弟,大哥此番北去,非百战沙场而不归,非开疆扩土而不还!哈哈哈,小弟,大哥去也!”半年前大军自长安北出时,大哥楚门风扬鞭策马,意气风发。

  “小弟,休听你大哥胡言乱语”,二哥楚门云微笑着策马缓行,轻声摇头道,“天天说这些不切实际的大话,性子都变躁了。”

  “哦?那此次圣上举倾国之力北伐,大军所过之处气势如虹,二弟你心里就没有半点儿念想?”大哥朗声问道。

  楚门云沉吟良久,于马上回身向南恭谨肃声:“国盛,民安,为我所愿。”

  楚让听了哑然无语,望着两位兄长飞驰北去的高大声音,长揖及地。

  楚门,就是这样的楚门。

  楚家人,就是这样的楚家人。

  他很清楚,爷爷没有叛国,楚家没有通敌。

  他很清楚,江山百代劫难有,只楚一门最忠良,这话是客观存在,是衡理。

  但他不怪那些向爷爷画像上扔臭鸡蛋的百姓,不怪那些无动于衷的帝国士兵,因为他知道,他们都是赤子之心。

  赤子之心,坦荡坦荡再坦荡,何罪之有?

  从这种程度上来说,其实那些看诏的民众,与诏上的楚家人其实都是同一类人。

  楚让最喜欢的那类人。

  所以,让暴风雨来得再猛烈些吧!

  总有一个时代,可以任我指点江山,再无禁忌!

  就是这样的时代。

  他又亲眼看见两三个气不过的平民往爷爷的画像上泼了两盆脏水,亲耳听见人群里时不时传出的怒喝,这才背着手缓步转身离开。

  回到客栈时,正遇面蒙白纱的丑丫头从客栈里跑出来,她斜眼瞥了楚让一眼便急匆匆地径直从他身边跑过,从头到尾一言不发。

  少年有些无奈地叹了口气,他其实很想与女孩多说说话,因为之前根据易珂夫的说法,这个女孩在长安四周来回奔驰,指责帝国军奸佞无道才导致北疆兵败,且不说这话是真是假,但是她愿意公然宣扬这些事就说明女孩对北疆之事应该多少有些了解。

  所以楚让很希望她可以开口说话,他知道如果自己表明自己的真实身份可能会有些效果,但无奈自己身份实在太过敏感,现在整个帝国想要杀自己的人实在太多,至少在最终抵达沧山前,他决意不吐露任何关于自己身份的信息。

  天色已黑,她要去哪里?少年有些好奇,但并不想跟上去探了究竟,第一他没这个特殊癖好,第二他想抓紧时间回去参剑。

  他做梦也没想到自己会变成大师兄那样的人,天天抱着把剑不放,只不过大师兄参的是如何用剑,他参的却是如何拔剑。

  那夜他刚把这把拔不出来的剑从包里翻出来,大先生布满迷雾的双眼就骤然一亮,接着他笑着说道:“原来是不尊,它不是在长安吗?”

  于是楚让终于认识到原来大师兄送给自己的到底是一把什么样的剑。

  他望着女孩匆匆远去的背影,正准备转身回客栈,却忽地看到了什么。

  他不应该看到的,普通人都不会看到。

  但他不是普通人,他的前世是震撼长江两岸的黑道枭雄,用一辈子的时间来对抗处理人心不古之辈。

  所以他太清楚心有不古之人是什么样的了。

  所以他看到了。

  唉,他真的不想惹麻烦,因为这一世到目前为止,他都还没有惹麻烦的资格。

  但无奈麻烦总是会找上门的。

  所以他再次转身,悄然消失在夜幕之中。

  他的身法很灵巧,因为他身材纤细,又有外功基础辅佐,所以他很自信丑丫头发现不了自己。

  丑丫头确实发现不了,却有人能发现。

  客栈外台阶的角落靠着个乞丐,左手拿着个破碗,右手拄着根竹竿,脸脏到皮肤与胡子一般颜色,叫人看不清年龄。

  唯一不同的是黑漆漆的脸上是一双明亮到无以复加的眼睛。

  楚让注意过这个乞丐,他刚到客栈时还给过他点儿钱,因为他牢记前世书中的教训:行走江湖,四类人万万不能惹,和尚道士,女人乞丐。

  他不想惹麻烦,真的不想。

  “真是个麻烦。”乞丐抬眼瞥了瞥少年离开的背影,不满地轻声嘟哝着,歪歪斜斜地拄着拐杖站了起来。

  ————————

  平原府最南边的小城的南边有片竹林,女孩从城中走出,毫不犹豫地一头扎进了竹林里。

  她知道可能会有危险,但她不在乎,她怕的就是没有危险。

  她在长安城北策马叫嚣数日,为的就是引危险来找自己。

  危险终于来了。

  竹林很茂密,小路很崎岖,她走的很慢。

  有竹叶落下,落在她的肩上。

  竹叶如刀。

  她伸出两根手指捻住肩头的叶子,将它轻轻剥落,接着开口说道:“既然敢在我的窗上敲指,为何现在不敢露面?”

  黑暗中全无声息,零零散散的月色透过叶间落下,如人间繁星点点,看不真切。

  “装神弄鬼”,丑丫头冷笑一声,全无惧色,继续大步向竹林深处走去。

  忽然她停了下来,因为她发现面前小路中央似乎隐约挡着个人。

  这人背对着她,有月光落在他的周身,依稀露出他身上斑驳陈旧的黑甲,还有头顶红缨狼盔。

  丑丫头全身猛地颤抖起来,露在白纱外的双眼里涌现出浓浓不敢置信之色。

  她忽地伸出手捂住了自己白纱下的小嘴,以免自己会因为激动而失声。

  许久不见,他想必不愿见到自己这副模样。

  他本就是世间罕见的守礼之人,最重仪表言行,如果自己失声惊叫,势必引起他的不喜。

  丑丫头反反复复对自己叮嘱道,但即便是这样她还是忍不住有些哽咽,于是她手捂得更紧。

  不能哭。

  “你是大家闺秀,出身帝国名门,自应大气得体,不要做这般小女子姿态。”半年前大军离去时,她舍不得,所以几乎落泪,却被他严肃周正的话语硬生生把泪水给堵了回去。

  他不喜欢自己哭。

  那便不哭就是。

  “是。。。你吗?”丑丫头平复良久,终于微微平复,颤抖着声音嘶哑问道。

  竹间月下,心碎之人终能遂愿。

  月光似乎也听到了女孩心里的执念,渐渐亮起,促使林间人身上的盔甲更加清晰。

  黑甲有兵痕,狼盔立红缨。

  这正是半年前他走时的装束,而且从身材上看去,和他太像。

  太像。

  不管到底是不是,终需一见,她只身离开江南,以女子之身纵横千里,为的只是一见。

  所以丑丫头毫不犹豫地迈步向前走去。

  她芳心已乱,心跳如鹿,步伐再不似之前那般镇定静默,行走间惊下无数落叶。

  竹叶如刀。

  这次是真的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