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龙门

刚过晌午，鹅毛般的雪片子就飘了下来，西北风也起了，夹着雪打着旋儿洋洋而落，没过一会儿，整个天津卫一片银装素裹。

街头两边，这个时候本来就人影凋敝，如今又下了雪，更是难得见一个行人。道路两边的商铺，从内而外隐隐透出煤油灯的微光。炊烟升起，连同那灰蒙蒙的天和白皑皑的雪，远远看去，一派安宁祥和的景象。

这时候，一个人影从街头处，迎风冒雪蹒跚而来。那人走得很吃力，一步一步，身后留下一串脚印。

他四十多岁年纪，身穿一张貂皮大氅，头戴着水獭皮的帽子，脖子上还围着白狐皮围脖，看那派头很是不凡。

他又走了一段，而后停了下来，似乎是在辨别方向，到最后转了个弯，在一家店铺门口停下。

那店铺处在街边，看起来极不起眼。从门窗上看有年头了，窗棂门框斑驳不堪，墙皮上的白灰有地方已然脱落，门梁上方，一块破旧匾额上横书“瑞德轩”三个大字。

他似乎犹豫了一下，而后伸手敲门。

不知道是不是冻的，他的手不断地颤抖。

“什么人？”

房里传来询问声。

“是我，黄愈。”

里边的声音道：“哎哟三爷，这么冷的天儿您怎么来了。您稍等，我这就开门。”

说着话，门就打开了半边，从里边探出一个头来。他头戴青皮瓜帽，长得尖嘴鼠目，脸上的胡子稀稀落落，脑袋后边还有一支又细又短的小辫子。

两个人一照面，里边那人忙向黄愈弯腰行李，恭敬地说道：“三爷，您这是自个儿来的？快先进屋，里边火盆旺着呢。”

说着赶忙把黄愈请进屋来，屋里果然生的火盆，温暖如春。耸动的灯光下，入眼的货架上，尽是一些古董玉石，这居然是一个古董店铺。

那人将黄愈引到火盆旁，拿了黄愈脱下来的外衣小心地挂在衣架上，说道：“三爷，前阵子小人得了一盒好茶，您品品？”

黄愈摆了摆手，说道：“燕三儿，你就别客气了，这次我来，是有求于你。”

燕三儿眼珠子转了转，笑了：“三爷真会说笑，您能有什么事解决不了，还要找我帮忙，三爷太抬举了。”

这燕三儿在这趟街摸爬滚打这么些年，察言观色的本事炉火纯青。黄三爷是什么人，津门首富，又跟大军阀冯瑛有着过命的交情，他能有什么难事还要找自己帮忙？

换句话说，即便是有，那就是大事，自己能不能帮，或敢不敢帮，那可得另说。总之，这燕三儿人情世故老到，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尤其是眼前这位主儿，那事是真管不得。

管得好那还罢了，管不好那就得吃挂落。

黄愈是什么人，怎么可能不明白燕三儿的心思，登时脸就拉了下来：“燕三儿，怎么个意思？三爷我求你办事，瞅你这意思，还跟三爷玩心眼？”

燕三儿一听，忙说道：“爷您可别，燕三儿身上这几斤几两，都在爷心里装着呢。我就怕咱能力不足，把爷正事耽误了。要是三爷看得起，有什么事吩咐下来，那燕三我铁定水里水里去，火里火里去，没二话。”

黄愈这才脸色舒缓，点了点头，看了看里屋，用手指了指。

燕三儿明白他什么意思，说道：“三爷，拙荆几日前回老家，还没回来。这屋里就咱俩人，有事您就说吧。”

黄三爷这才点了点头，目光注视着燕三儿，缓缓说道：“燕三儿，三爷信你。但是接下来看到的东西，不论谁来问，我都希望你能守口如瓶。”

一听这话，燕三笑了：“三爷严重了，燕三儿这行内的规矩还是守得住的，不然对不起祖师爷呀。三爷这是得了宝贝了？”

黄愈这才缓缓点了点头，慢慢从怀里把一只木盒拿了出来。

一时间，一股令人心脾俱醉的奇香扑鼻而来，而燕三儿一见那盒子，不由全身一震，就这么一眼他就发现，黄三爷拿来这东西可真不是凡物。

很多人以为，史上最难得的木材是金丝楠木，金丝楠木入水即沉，与樟、梓、椆并称为四大名木，而楠木被冠以其首。

楠木分为三种：一是香楠，木微紫而带清香，纹理极为美观；二是水楠，木质较软，多用其制作家具；三是金丝楠，最为难的，其木纹里有金丝，更为难得的是，有的楠木材料结成天然山水人物花纹。

此楠木一直是古代皇家专用，多用于皇家建筑及皇室陵寝。

然而这世上还有一种木材，比之金丝楠木珍贵几倍不止，那就是奇楠。

奇楠名曰楠，却是沉香的一种，乃是极品沉香中的极品，古来称为“琼脂”。一般在一大块沉香的料子中，只有一小部分是奇楠。

古代奇楠专供皇室使用，在皇帝的寝室，只放有三种香料，一是麝香，二是龙涎香，三就是奇楠香。

明时就有一寸沉香一寸金的说法，而奇楠作为沉香中的珍品，自然更是价值连城。

而眼前这个木盒，居然就使用整块奇楠雕琢而成。

燕三儿眼睛都直了，说话也结巴了：“三……三爷，这可是神物呀，您……您这是从哪儿淘来的？”

没想到黄愈说道：“这盒子固然珍贵，但是最珍贵的并非盒子！”

什么？

燕三儿彻底傻眼了。

沉香形成需要几十年甚至上百年，而奇楠则更为难得。大部分奇楠都在内部流通，基本不会流到市面上来，按照价值来说，上等沉香的价格是黄金的几十倍，奇楠的价格更是无法估量。

现在眼前这黄三爷说，最有价值的不是这奇楠木盒。莫非，这黄三爷还有东西没拿出来？

想到这儿，燕三儿目光炯炯的看着黄愈。

黄愈深吸了一口气，说道：“燕三儿，你看看这盒子有什么异处没有？”

异处？听了这话，燕三儿再次把目光投向那只木盒。那木盒被雕成楼阁之状，形状虽小，但是雕刻得极为细致，其中青砖碧瓦，雕梁画栋，都用天工之笔精心雕刻出来。

周围有水云纹与那穹顶拱檐完美结合在一起，将那盒子正中，雕成一副大门之形，而那大门上，的的确确有一个锁孔。

那锁孔生得极为奇异，有上下两个，上大下小，与那水云纹相应在一起，居然没有一点突兀之感。

看到那锁孔，燕三儿一愣，当下咂舌道：“三爷的意思，这盒子里还有别的更加珍贵的东西？三爷，不瞒您说，就只这盒子，已经是无价之宝，而锁在这样贵重的盒子里的东西，小人实在想不出还能有什么。”

黄愈激动地说道：“所以我才找你，打开这把锁。”

燕三儿脸色一变，用手颤微微地摸着那盒子，仿佛生怕自己一不小心摸坏了一般。

“三爷，这锁，我开不了。”

黄愈紧张的脸一下子放松的下来，但是眼睛里却闪动着凶光。

“燕三儿，我黄某人平日里带你不薄，如今碰到难事，你这是想袖手旁观哪！你别忘了，你脚底下这店铺，还是我们黄家舍给你们的！”

见燕三儿不语，黄愈继续说：“燕三儿，这么多年，你看我提过这事没有。为什么，那是因为咱们多年的老交情。但是如今用得着你了，你不能往边上闪。咱们有一说一，有二说二，这个忙你要不帮，燕三儿，咱们就得聊聊这房契的事了。”

说完这些话，黄愈往背后一靠，端了杯茶佯作悠闲地喝了起来。

燕三儿眼珠子转得极快，都快从眼窝里飞出来了，说道：“三爷，您也别急。你可真是误会我了，我也是，话说不明白，没来由让三爷误会。三爷，我说开不了这锁，可真不是瞎说，也不是我胆小怕事，确实是这锁蹊跷的紧，我可不敢贸然下手。”

黄愈冷笑道：“燕三儿，你呀，别跟三爷弄这虚头巴脑的东西。别人不知道你，我可知道你。要说这开锁的手艺能难得住你，说出大天来我也不信。”

对于燕三儿，黄愈真的算是知根知底。他祖上本就是以制锁为业，而会制锁自然会开锁。而燕三儿祖上，制锁的手艺名头甚响。可后来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变故，到了燕三儿这一代，却改行做了古玩行当。

看着黄愈一副咄咄逼人的样子，燕三儿耐着性子说道：“三爷您可知道，这锁有个名头？”

“什么名头？”

听了这话，黄愈一脸诧异。

燕三儿说：“此锁叫子午鸳鸯锁。”

原来中国锁具博大精深，有外形上区分，分为内锁和外锁。除此之外，按照锁具的内部构造，又分为簧片构造锁和文字组合锁。

其中簧片构造锁又分为广锁、花旗锁、刑具锁和首饰锁四种。而花旗锁的全部绝技，包含三个最高境界，那就是子午鸳鸯锁、对顶梅花锁和天地乾坤锁。

自古以来，制锁以高丽国居首，这子午鸳鸯锁便是由高丽国传过来。

然而这只是传说，谁也没有亲眼见过，至于那代表制锁的三种最高境界，更是古来早已失传。

燕三儿也是根据祖上支离破碎的描述，认定眼前这锁是子午鸳鸯锁。

这种锁具，其锁芯有两个，互为表里，以君臣之制相互咬合。据传开锁时，需有两把钥匙互相配合，对开锁人左右转动钥匙的速度和幅度，都有极为苛刻的要求。

而一般用这种锁锁住的，均是极为要紧珍贵之物，盒子内部，都有自毁装置。如果从外部强行开启，那么盒中的自毁装置启动，玉石俱焚。

燕三儿说道：“并非小人不施以援手，只是小人担心，当真有个山高水低，这么贵重的东西，小人担待不起呀。”

听了这话，黄愈脸上现出为难之色，盯着那盒子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燕三儿说道：“三爷，这盒子本来就价值连城，又用如此高明的锁术，恐怕里边的东西，着实要紧。小人斗胆问一句，三爷，您知道这盒子里到底是什么？”

黄愈摇了摇头，说道：“把这东西淘来的时候，据说是祖上传下来的东西，里边有什么，主家也说不出来。”

燕三儿点了点头，思考片刻说道：“这样啊，三爷您有所不知，古来制锁，以高丽国居首。当初日本进攻高丽，高丽大将李舜臣击败日寇，举国欢腾，便有高人集合最高的制锁技术，穷其毕生精力，制作了一个暗锁宝盒，献给当时的高丽皇宫。”

顿了顿，燕三儿继续说：“当时的高丽皇室十分尊崇制锁高手，宣宗皇帝龙颜大悦，视为珍宝，对此人大加封赏。后来，皇太极攻打高丽，高丽向金称臣，在这一年的供物里，皇太极指名要那一只盒子，高丽国只好把那宝物送至盛京，也就是今天的沈阳。”

说到这儿，看向黄愈，目光中的神情很复杂，问道：“三爷，你这东西，可是从沈阳来？”

不知道为什么，这燕三儿平时处事谨慎，对黄愈那更是恭敬顺从，也正因如此，黄愈才会把这宝贝拿出来给燕三儿过手。一是因为燕三儿祖上是制锁高手，会制锁一定会开锁，这是常理。第二就是燕三儿胆小畏缩，平日里对自己逆来顺受，他不会担心横生枝节。

而此时黄愈发现，这燕三儿的眼睛里闪动着一种不同寻常的东西，这让黄愈心中没来由有些紧张。

黄愈不动声色，叹了口气说道：“既然如此，那我只好另想办法。”

说着，黄愈站起身来，将那盒子收起来，起身就要走。

燕三儿佝偻着身子站了起来，说道：“三爷，其实开这锁，也不是没有其他的办法。小人认识一个人，可能能帮得上忙。”

听到这儿，黄愈站定了身子，回头问道：“谁？”

“北京谭家，谭瞎子。”

不知道为什么，说起谭瞎子，黄愈脸上骤然变色，说道：“此事不用你操心了，我再另外想别的办法。”

说着，黄愈抱着盒子就要往外走。

燕三儿的声音突然变得冰冷：“三爷，现在你想走，可能已然走不了了。

听了这话，黄愈脸色大变，惊声说道：“燕三儿，你想干什么？”

燕三儿冷笑，脸上早就没了以刚刚的恭敬取悦之色，取而代之的，却是一脸的寒意。

“三爷，如果小人没有猜错的话，您这宝匣，并非得自于沈阳，而是得自于北京。二十年前的那场大火，三爷应该是记忆犹新吧。”